魏嬿婉一时竟没认出眼前之人是凌云彻。
这实在怪不得她。
首先,此刻的凌云彻,与魏嬿婉记忆中那个最后印象里的男人,差距太大了。
他现在只是个看守冷宫的低等侍卫,俸禄微薄,饮食粗简,整个人瘦削得厉害,像根没来得及长结实就被迫承担重量的麻秆,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侍卫服,更添了几分寒酸瑟缩。
完全没有后来得了势后那份高大健壮、甚至带着点武人精悍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时间与记忆的鸿沟。
在魏嬿婉的感知里,凌云彻早已是个死了许久的人,而她自己,饮下千机毒酒,肝肠寸断而亡,再睁开眼,竟回到了幼年。
从那时至今,她重新长大,筹谋算计,改变命运,一步步走到今天,中间隔着的不仅是十几年实实在在的光阴,更是两世为人的漫长心理距离。
一个在她漫长且充满血泪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定格为“已死之人”的形象,突然以一个如此孱弱、陌生、甚至有些不堪的形态出现在眼前,她的大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将那久远到几乎褪色的名字,与这张写满穷困和莫名激动的脸对应起来。
现在听了凌云陈说起“儿时情谊”魏嬿婉心中冷笑更甚。
邻居?是了,上辈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那又如何?
这辈子,自她有记忆起(指重生后的记忆),阿玛魏清泰还未发迹,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阿玛额娘紧张得跟眼珠子似的,五岁前几乎没让她出过大门。
六岁那年,弟弟魏佐禄出生,额娘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儿子身上,对她疏于看管,她才得以溜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玩耍。
可很快她就重生在了这具幼小的身体里,满心想的都是如何避开前世的死劫,如何帮阿玛避开那些未来的灾祸。
之后又如出“水泥”配方改变家族命运,阿玛得蒙圣眷,步步高升,皇上赐下宅邸,他们举家搬迁。
这个凌云彻,在她漫长而复杂的重生记忆里,连个稍微清晰点的影子都算不上。
如今,这个瘦弱寒酸、眼神令人反胃的低等侍卫,莫名其妙地用“青梅竹马”、“兴师问罪”的嘴脸拦在她面前?
魏嬿婉只觉得荒谬至极,恶心透顶。
她懒得再与他废话,“凌侍卫,我家早在七年前便已搬离帽儿胡同。你是指望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能将一个不过玩耍了不到一年的邻居,记到如今,还要对你感恩戴德么?”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将两人之间那点本就微薄的联系,贬得一文不值。
凌云彻被她这轻描淡写却又字字诛心的态度刺得心头剧痛,脸色白了白,嘴唇哆嗦着,还想再辩解什么:“嬿婉,我……”
一旁的傅恒早已不耐烦。
他确定了魏嬿婉与这人不仅毫无瓜葛,甚至十分厌恶,当下再无顾忌。
不等凌云彻把话说完,傅恒眼神一厉,猛地抬起脚,对着凌云彻的腹部狠狠踹去!
他出身将门,自幼习武,筋骨强健,这一脚带着十足的力道与怒意。
凌云彻一个看守冷宫、缺乏系统训练的低等侍卫,哪里抵挡得住?
只听“砰”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被踹得向后飞跌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青石甬道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痛得他蜷缩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傅恒一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痛苦呻吟的凌云彻,“‘嬿婉’也是你能叫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攀附她?再让我听到你嘴里吐出这两个字,仔细你的舌头!”
他此刻的气势与在魏嬿婉面前时的温柔判若两人,眉宇间带着将门子弟特有的锐利与杀伐之气,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玩笑之意。
他并非养在深闺、见不得血腥的纨绔,从小跟着伯父在军营里打熬,练兵场上的严厉、惩戒士兵时的军棍,他见得多了,心性远比寻常世家子弟硬朗。
这份狠厉,他只在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时才会显露。
凌云彻捂着剧痛的小腹,对上傅恒那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真会下一刻就会要了他命的样子,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毫不怀疑,这个年轻的御前侍卫,真的说到做到。
他不敢再反驳,也不敢再去看魏嬿婉,只能痛苦地蜷缩着,将那份不甘和屈辱死死压住。
魏嬿婉站在傅恒身侧,冷眼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凌云彻,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暴戾的厌烦。
这个人,上辈子就像块甩不掉的烂泥,这辈子还想贴上来?
真是病得不轻。
傅恒回头看了魏嬿婉一眼,见她神色冰冷,并无异议,这才转向凌云彻,“听清楚了。以后见到魏姑娘,恭恭敬敬叫一声‘魏司正’。若再敢有半分不敬,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后果自负。”
凌云彻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面,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浑身都在因为疼痛和屈辱而微微颤抖,心中满是不服与怨恨,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而艰涩:
“……知道了。魏、司、正。”
魏嬿婉看着凌云彻强忍着疼痛、踉跄却不敢回头、最终消失在甬道拐角的狼狈背影,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浸着淬毒般的恶意:“傅恒。”
“嗯?”傅恒立刻应声,侧头看她,方才对着凌云彻的冷厉已全然收起,眼神专注。
“找个机会,”魏嬿婉的视线依旧落在凌云彻消失的方向,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把那个人的腿给我打断了。要断得彻底些,让他下半辈子,都别再想站起来碍眼。”
这话里的狠绝与漠然,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脊背发凉。
然而,傅恒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惊讶、质疑,或是觉得魏嬿婉太过狠毒的痕迹,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魏嬿婉只是吩咐他去折一枝花。
“好。”他应得干脆,随即甚至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偏袒,“嬿婉还是太心善了。这等不知死活、存了龌龊心思冲撞你的人,只断他双腿,已是饶了他一命。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绝不留后患。”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原则与是非对错的衡量,只有对魏嬿婉意愿无条件的顺从与维护。
在他眼中,魏嬿婉的喜怒就是准则,她的好恶便是律法。她说那人该断腿,那人便绝无可能再健全行走;她说饶其一命,那便是天大的“仁慈”。
至于凌云彻是否罪至于此?傅恒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魏嬿婉是否解气,是否觉得清净。
两人继续沿着甬道向前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方才那充满恶意与暴力的对话,似乎并未在他们之间留下任何阴影,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与绑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