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与钟正国的会面后,沙瑞金的车没有直接回省委招待所,而是七拐八绕,驶进了一片略显陈旧的家属院。
陈岩石的家,一如他的人,朴素得有些过时。
两室一厅的房子,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和岁月沉淀下来的安宁。
“小金子啊,快进来,快进来!菜刚做好,就等你开饭了。”
陈岩石穿着件半旧的汗衫,系着围裙,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热情得像招待自家晚辈。
“陈叔,您太客气了,还亲自下厨。”
沙瑞金连忙上前,握住陈岩石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双手,曾经扛过枪,也曾搀扶过年幼的他。
饭菜很简单,一盘清炒时蔬,一碟花生米,一碗红烧肉,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但对沙瑞金而言,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来得亲切。
陈岩石给沙瑞金盛了满满一碗饭,“尝尝,这红烧肉,我和你阿姨的手艺”
沙瑞金夹了一块,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熟悉的味道瞬间勾起了久远的记忆。
“好吃,小时候,我最盼着的就是您和几位叔叔来看我,每次都能吃上阿姨做的红烧肉。”
提起往事,陈岩石的眼眶有些湿润: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你父亲……唉,当年我们一个村子出去打鬼子,回来的没几个。他是好样的,为了掩护我们,自己……”
沙瑞金默然,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并非亲生。
那个在战火中牺牲的男人,是陈岩石的战友。
战后,村子里的人几乎都牺牲了,只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孤儿——沙瑞金。
陈岩石和几个幸存的战友,便将这个孩子认作牺牲战友的遗孤,共同出钱出力,将他抚养成人。
这份恩情,沙瑞金没齿难忘。
“陈叔,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沙瑞金声音有些哽咽,
“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说这些干什么。”陈岩石摆摆手,给沙瑞金夹了块肉,
“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出息,我们这些老骨头脸上也有光。国家把你放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你要好好干,别辜负了党和人民的信任。”
“我明白,陈叔。”沙瑞金郑重地点头。
饭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两人聊着过去的峥嵘岁月,也聊着汉东的现状。
陈岩石放下筷子,像是无意间提起:“对了,小金子,你这次来,工作肯定千头万绪。我们家陈海,也是干检察工作,现在在吕州检察院,一个小小的助理检察员,整天也是忙得不着家。”
沙瑞金心中一动,他听出了陈岩石话里的意思。
陈海,陈岩石的亲儿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陈岩石:
“陈叔,陈海那孩子,我是了解的,有能力,有干劲,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您随时开口。”
只要陈岩石开口,沙瑞金绝不会推辞。这份人情,他欠陈家的。
然而,陈岩石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瑞金啊,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吧。他有几斤几两,自己去闯。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扶得了一时,扶不了一世。也不想因为家里的事,给你添麻烦。”
沙瑞金心中暗叹,对陈岩石的敬佩又深了一层。
他明白,陈岩石不是不爱儿子,只是他有他的原则和坚守。
“陈叔,您放心,我心里有数。”沙瑞金没有再坚持,他知道陈岩石的脾气。
又聊了一会儿汉东的民生,沙瑞金起身告辞。
陈岩石把他送到楼下,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小金子,汉东这潭水,深得很呐。你凡事,多留个心眼。”临别时,陈岩石语重心长地叮嘱。
“我记住了,陈叔。您也多保重身体。”
送走沙瑞金,陈岩石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回楼上。
刚进家门,电话就响了,是陈海打来的。
“爸,我的事情,跟沙大哥说了吗?”电话那头,陈海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期待。
陈岩石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疲惫:
“没有。不是,你一个吕州检察院助理检察员,你管人家京州开发区调查组干嘛?这八竿子打不着吗?”
他还是那套说辞,试图将事情轻描淡写过去。
电话那头的陈海,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压抑的怒火仿佛要从听筒里喷薄而出:
“陈岩石!你了不起!你清高!你有没有想过你儿子我?人家侯亮平,空降下来就是京州反贪局的检察官!还有那个祁同伟,缉毒英雄的光环还没褪呢,听说也要调到京州公安系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我呢?我们当年所谓的‘汉东三杰’,现在就我最废!一个破助理检察员,还得在吕州那小地方熬多少年?!”
陈海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变形:
“我图什么?我无非就是想让你帮我跟沙大哥提一句,让我进专案组,在履历上添一笔光彩!以后提拔也能硬气点!这你都不肯帮我?你还是我亲爸吗?!”
“小海,你怎么能这么想?”陈岩石有些痛心,
“当官去哪不是当啊?只要踏踏实实为老百姓做实事,你就是好官,何必非要贪恋那些权势,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呢?”
“我贪恋权势?是,我就是贪恋权势!”陈海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你呢?你就不贪吗?你贪的是那虚无缥缈的清誉!你把姐姐陈阳早早送出国,却把我留在国内,不就是怕别人说你是‘裸官’,影响你的名声吗?
我大学毕业分配,你为了避嫌,硬是把我塞到吕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我只是想让自己的履历光鲜一点,有个盼头,你却为了你那点破面子,连这点小忙都不肯成全我!你真是个好官,真是个好父亲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岩石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儿子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清正廉洁,在儿子眼中,竟成了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成了自私自利的伪善。
“嘟…嘟…嘟…”
电话被陈海狠狠挂断了。
陈岩石握着听筒,呆立在原地,良久,才颓然地放下。
昏暗的灯光下,这位昔日的老检察官,此刻显得无比苍老和无助。
他一生坚守的信仰和原则,在现实和亲情面前,似乎变得不堪一击。
而另一边,挂断电话的陈海,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怒气未消。
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随即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陈海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喂,亦可吗?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