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赵立春的目光,幽邃难测,此刻正不加掩饰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
赵瑞龙只觉得头皮发麻,父亲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避开那道锐利的视线。
林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沉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
“赵书记,冒昧来访,还望海涵。其实,我应该早些登门拜访,祝贺您高升,更上一层楼。”
这话既是客套,也带着几分真心实意。赵立春在汉东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如今再进一步,权柄更重,对于林远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值得经营的关系。
赵立春闻言,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几分,目光从赵瑞龙身上移开,转向林远,镜片后的精光一闪而过:
“林总太客气了。你日理万机,是汉东经济的顶梁柱,时间宝贵得很。今天能拨冗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他没有接林远的恭贺,而是单刀直入,显然不想在客套上浪费时间。
这种官场老手的干练,于无形中透着一股压迫感。
林远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在沙发上坐下,李达康适时地为两人奉上香茗。
茶香袅袅,略微冲淡了办公室内的紧张气氛。
“赵书记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林远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实不相瞒,我今天来,确实有件大事,或者说,是一件麻烦事,想请赵书记定夺。”
赵立春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示意林远继续。
“想必赵书记也知道,我们远大集团和官方合作,正在大力推行小灵通业务。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既能方便百姓通讯,又能促进地方经济发展。”
林远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沉了几分,
“但是最近,我们铺设在汉东各地的小灵通基站,频繁遭到不明身份人员的恶意破坏。
据不完全统计,短短半个月内,就有超过三十座基站被人为损毁,直接经济损失高达数百万,间接影响更是难以估量。
这不仅给我们远航集团造成了损失,也让负责运营的大夏移动叫苦不迭啊。”
赵立春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哦?还有这种事?我记得前段时间,公安系统似乎也汇报过类似案件,说是已经抓获了几名破坏通讯设施的犯罪嫌疑人,难道不是同一批?”
“赵书记明察。”林远放下茶杯,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的确抓了几个小混混,都是些街头烂仔,收了点黑钱办事。审讯时嘴硬得很,一口咬定是临时起意,或者干脆胡说八道,说是看基站不顺眼。
但我们都清楚,这绝对不是简单的治安案件,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而且,我相信,只要幕后黑手一天不除,这种破坏行为就不会停止,只会愈演愈烈。”
林远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赵立春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深邃:
“这…林总的意思是,你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林远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怀疑谈不上,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坊间传闻。都说这汉东地面上,除了我们远航集团,就数梁家的生意做得最大,盘根错节,势力不小。您说,这事儿……会不会跟他们有点关系?”
他这话问得巧妙,既没有直接点名,又将矛头清晰地指向了梁家。
一直沉默不语,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赵瑞龙,听到“梁家”二字,身体猛地一颤。
赵瑞龙嘴唇哆嗦了几下,脱口而出:“难道是梁军那个混蛋?我……我听说过,他们梁家在道上势力不小,手段也……也特别狠!背后还有……还有人……”
说到这里,赵瑞龙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对面坐着的是谁,声音戛然而止。
他惊恐地看了看赵立春,又迅速低下头。
他这是在省委书记办公室,当着自己书记父亲的面,议论另一位省委常委,不礼貌,也不稳妥。
赵立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狠狠地剜了赵瑞龙一眼。
意思是:你傻不傻,这种事情能在这里说?
办公室内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林远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依旧云淡风轻地品着茶。
赵立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悦。
他自然清楚梁家在汉东的能量,也明白林远此行的真正目的。
梁家那头饿狼,胃口越来越大,手也伸得越来越长,已经开始触碰某些底线了。
而林远这头猛虎,也不是省油的灯。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赵立春,夹在中间,如何自处?
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林老弟,瑞龙这孩子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梁家在汉东确实有些影响力,但你说他们会做出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破坏通讯设施,这可是重罪。”
他顿了顿,看向林远,眼神复杂:
“当然,我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能。只是,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恐怕很难采取什么行动啊。”
这就是赵立春的为官之道,圆滑,滴水不漏。
他既没有完全否定林远的猜测,也没有轻易许诺什么,而是把皮球又踢了回来——证据。
林远心中冷笑,官场上的人,果然都是人精。
赵立春这是想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证据,我们自然会尽力去搜集。”林远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立春,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赵书记,明人不说暗话。远航集团在汉东投资,是响应国家号召,是为地方经济做贡献。我们遵纪守法,按章纳税,却无端遭受这种黑恶势力的侵害。
如果连最基本的营商环境都得不到保障,那我们这些商人,还怎么敢放心大胆地投资兴业?”
他话锋一转,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赵书记,我今天来,除了向您反映情况,还想问一句。如果我们远航集团,决定拿起法律的武器,配合有关部门,对这种破坏市场秩序、威胁社会安定的黑恶势力进行坚决打击,省委……是否会给予我们应有的支持?”
这话问得就非常直接了,几乎是在逼赵立春表态。
林远很清楚,他再厉害,终究只是一个商人。
面对梁家这种在官场经营多年的庞然大物,尤其是背后还有梁群峰这位省委副书记撑腰,单凭商业手段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政治力量的背书,至少是默许。
如果赵立春选择退缩,那他即便掌握了梁军的罪证,也很难真正撼动梁家。
难道真的要把事情捅到京城,请钟正国出面?那未免小题大做,也显得他林远太过无能。
赵立春的眉头紧锁,手指在红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连李达康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赵立春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
“林老弟,你的心情我理解。任何破坏市场经济秩序、危害社会治安的违法犯罪行为,我们党委政府都绝不姑息,这是原则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件事情,我会责成相关部门,比如政法委、公安厅,成立专案组,进行深入调查。
你们远航集团如果掌握了什么线索和证据,也可以随时提供给专案组。请相信,只要证据确凿,无论涉及到谁,我们都将一查到底,绝不偏袒,也绝不手软。”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省委的态度,又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
林远心中了然,赵立春这是在打太极。
所谓的“专案组调查”,如果真是梁群峰的人在里面,那能查出什么?
所谓的“不偏袒”,既可以理解为不偏袒梁家,也可以理解为不偏袒他林远。
说白了,赵立春还是那个谨慎圆滑的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需要林远提供足以一击致命、且不会牵连到他自身仕途的铁证,才有可能真正出手。
“好,有赵书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远站起身,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仿佛对赵立春的回答十分满意,
“今日叨扰多时,赵书记公务繁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瑞龙,我们走吧。”
赵立春也站起身,象征性地伸出手:“林总慢走,我就不送了。”
赵瑞龙自始至终都像个木偶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林远叫他,才如梦初醒般,慌忙跟上。
今天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父亲在工作岗位上的威严与深沉。
走到门口,赵立春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瑞龙。”
赵瑞龙浑身一僵,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有空,回家吃顿饭。”赵立春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赵瑞龙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