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另一端,京州市光明区公安分局的办公大楼里。
与梁军那边的混乱和猜忌不同,这里却是针落可闻的寂静。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空气中弥漫着尼古丁的味道。
祁同伟靠在椅背上,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桌上摊开的一摞卷宗。
自从林远将收集梁家有关案件的重任交到他手上,他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他知道,梁家这棵大树在京州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想要连根拔起,就必须找到那最致命的蛀洞。
程度那边的进展,已经收到,那小子没让他失望。
但祁同伟清楚,程度的捣乱,只能让梁军稍微有所顾忌,却动不了梁家的根本。
真正的突破口,必须是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刑事重案。
他的目光,最终落定在一份被标记为“意外坠楼”的卷宗上。
死者,刘光,四十二岁,梁氏集团财务部副总监。
三天前,深夜从自己位于市中心高级公寓的三十三楼阳台坠落,当场死亡。
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没有他人闯入的迹象,门窗完好。
死者近期有工作压力过大的心理咨询记录。
因此,辖区分局初步结论为:自杀。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
可祁同伟的指节,却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问题。
胜天半子,靠的是什么?不是蛮干,而是对每一个细节的偏执。
他拿起另一份文件,那是他让手下秘密调取来的王德发的个人资料。
“一个因为工作压力大而选择跳楼的人,会提前一个月订购一辆价值百万的奔驰S级,并且就在出事前一天刚刚提车?”
祁同伟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拿起笔,在“自杀动机”一栏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
继续往下看。
“刘光有严重的恐高症。”
他又画了一个叉。
一个恐高到连观光电梯都不敢坐的人,会选择跳楼?
祁同伟的眼神越来越亮,像黑夜里被点燃的火。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网,而刘光的死,就是这张网上一个被刻意掩盖的破洞。
他将卷宗翻到最后一页,上面附着几张现场照片。
其中一张,是刘光那间装修豪华的公寓客厅。
祁同伟的目光,被茶几上的一个高档雪茄盒吸引了。
古巴的顶级货,科伊巴。
这玩意儿一根就顶得上普通工薪阶层一个月的工资。
刘光一个财务部副总监,或许消费得起,但以他的薪资水平,如此频繁地享用,就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更不正常的,是这个雪茄盒的来源。
祁同伟前几天在研究梁家主要成员的资料时,对一个细节印象深刻。
梁家大少,梁子谦,曾任京州秘书处主任,现任汉东省秘书办公厅主任,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牌子的雪茄。
甚至有传闻,他有一个专门从古巴直供的渠道。
一个有恐高症的财务副总监,在提了新车后“跳楼自杀”。
一个抽着与其身份不符的顶级雪茄的死者,恰好与梁家大少有着相同的爱好。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祁同伟的脑海中,如同穿针引线一般,慢慢地串联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散一室的烟味,也让他那因为亢奋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楼下,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流光溢彩。
可在这片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刘光这样的冤魂?
祁同伟想起了在孤鹰岭的那个雨夜,子弹擦着头皮飞过的灼热感,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
是林远,是大哥,把他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堂堂正正,要把梁家这颗毒瘤,连根拔起,放在阳光下暴晒,让所有人都看看它内里的腐烂与肮脏!
“梁子谦……”祁同伟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打蛇打七寸。
梁军是梁家的拳头,而梁子谦,这个位高权重的梁家继承人,很可能就是梁家的软肋和命门!
如果刘光的死,真的和梁子谦有关……
祁同伟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似乎已经找到了那把能够撬动整个梁家大厦的钥匙。
他立刻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小李,立刻给我查!梁军的公司最近有没有什么大的项目亏损,特别是刘光经手的项目!另外,查一下死者刘光死亡前三个月内所有的通话记录和行程!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报告!”
挂断电话,祁同伟感到一阵久违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决定先回宿舍休息几个小时。
大脑需要休息,才能更好地战斗。
分局的警员宿舍就在办公楼后面,走路不过五分钟。
夜风清冷,吹在脸上,带着几分萧瑟。
祁同伟裹紧了身上的警用外套,脚步匆匆。
他的脑子里还在飞速地盘算着案情,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以至于,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宿舍楼下的路灯旁,静静地停着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宝马。
直到他走近,看到车旁倚着的那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
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米色羊绒大衣,长发被晚风吹起几缕,在昏黄的灯光下,侧脸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种熟悉到让他骨头发冷的气质。
祁同伟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一股寒意,比这深夜的冷风更甚,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个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地转过身来。
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因为被过度保养而显得白皙的脸。
眼角的几丝细纹和那双略带疲惫和复杂的眼睛,泄露了岁月的痕迹。
她看着祁同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祁同伟也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了心脏附近。
那里,隔着警服和皮肤,有一道陈年的伤疤。每到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
那道伤疤,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都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那段被强行扭曲的命运,和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
梁璐。
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深夜,在他的宿舍楼下,她来做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在祁同伟的胸中翻涌,
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