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光滑、扭曲。
这是陈默(阿鬼)透过那丝艰难撑开的眼缝,看到的第一个清晰“物体”。不是护士小刘模糊的防护服轮廓,也不是头顶那片被负压系统嗡鸣声统治的惨白天花板。
是倒影。
就在他眼前,覆盖在口鼻之上的、那个全面罩呼吸器的内壁。医用级聚碳酸酯材质,在幽绿的监护仪荧光下,如同一面微微凸起的、冰冷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的,是一张脸。
一张陌生、恐怖、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脸。
颧骨高高凸起,覆盖着大片大片狰狞的青紫色淤痕,边缘已经泛起死气沉沉的暗黄。下颌线条僵硬,皮肤紧绷得发亮,透出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最骇人的是右半边脸,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从太阳穴斜斜划过颧骨,一直延伸到嘴角附近,虽然被粗糙地缝合过,但翻卷的皮肉边缘依旧肿胀发亮,渗出丝丝缕缕淡黄色的组织液,像一条丑陋的、正在腐烂的蜈蚣,死死扒在脸上。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蜡白色,与左脸的青紫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嘴唇干裂、苍白,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微微张着,每一次被强制呼吸器推动的艰难喘息,都让那裂开的血痂牵动着伤口周围的肌肉,带来一阵阵细微却钻心的抽痛。
这…是谁?
一个冰冷的问题,像淬毒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刚刚撕开混沌的意识。巨大的茫然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但随即,那倒影中唯一清晰的东西——眼睛——攫住了他全部残存的注意力。
那双眼睛,深陷在淤青和肿胀的眼眶里,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浑浊、空洞、涣散,像两口即将干涸、落满尘埃的枯井。瞳孔深处,是纯粹的、被巨大痛苦和更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击后的茫然无措,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源自灵魂本身的恐惧。
这双眼睛…为什么…这么熟悉?
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大脑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炸开!不是物理的创伤,而是记忆的碎片,带着锋利的棱角,狠狠刮擦着脆弱的神经!
“阿鬼!”
一个嘶哑、带着血腥味的咆哮声,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贴着他的耳膜炸响!是张振!在“第四坑”的烈焰与毒烟中,那张沾满血污和烟灰、狰狞如同修罗的脸,那双燃烧着刻骨恨意与执着火焰的眼睛!
倒影中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野兽。
紧接着,另一幅画面,带着更深的寒意和绝望,蛮横地撞了进来!
老周(周国富)那张布满血污、死寂、却带着诡异安详笑容的脸!他推倒汽油桶时那近乎虔诚的仪式感!还有那跳跃的、幽蓝色的打火机火苗!
“晓阳…爸…来了…”
那最后的低语,如同冰冷的丧钟,敲在倒影中那双空洞的眼睛里。
“不…不…” 破碎的音节再次从面罩下挤出,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陈默那只抵着星星的手,痉挛得更厉害了,指腹被棱角割开的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温热粘稠,沿着冰冷的锡箔蜿蜒,将之前三重血痕晕染得更加混沌。
倒影中的眼睛,痛苦地眨动了一下,试图驱散这些强行闯入的、灼热的幻象。但新的碎片接踵而至,更加冰冷,更加致命!
疤脸刘(刘正豪)那张因极度恐惧和疼痛而扭曲变形的刀疤脸!他挥舞着老式炸药引爆器时那疯狂闪烁的红色指示灯!
“是…是‘钥匙’!…钟卫国…换的标签…氰化物…”
“氰化物”!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入倒影中那双瞳孔的深处!
“呃啊——!” 一声压抑的、濒死的闷吼被面罩死死捂住。陈默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又被束缚带强行拉回。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绿色的基线疯狂跳动。
倒影里的脸,因为这剧烈的痛苦而扭曲变形,那道蜈蚣般的伤口似乎要再次撕裂开来。但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那双眼睛里的茫然,被某种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
钥匙…氰化物桶…标签…钟卫国…
这些词语,不再仅仅是声音的碎片。它们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插入他记忆深处锈死的锁孔,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一幅模糊、摇晃、如同老式胶片电影的画面,强行在倒影的瞳孔里显影:
昏暗的光线,弥漫着铁锈和机油腐败气味的巨大空间。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射着远处一点微弱的光。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金属桶,桶壁上,一个用黄色油漆画出的、触目惊心的骷髅头和交叉骨头标志!一只手,一只戴着廉价劳保手套、指节粗大的手,正颤抖着,将一张印着“工业润滑剂”字样的崭新标签,覆盖在桶壁上原有的、字迹模糊的旧标签上。旧标签的边缘,一个模糊的化学式符号“cN-”的一角,被新标签死死盖住……
那只手…那手套…还有旁边阴影里,一个模糊却透着阴冷威严的侧脸轮廓…钟卫国!
“嗬…嗬嗬…” 倒影中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信仰瞬间崩塌时,灵魂发出的绝望嘶鸣。是他!是他亲手…换掉了致命的标签!是他…把氰化物伪装成了润滑剂!是他…把周晓阳…把那个阳光般灿烂的少年…送进了地狱!
“原来…是这样…” 一个嘶哑、含混、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声音,在陈默的意识里轰鸣,盖过了监护仪的尖叫,盖过了负压系统的嗡鸣。这声音不属于此刻虚弱的他,它属于过去那个在黑暗中行走的“阿鬼”,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愤怒!
倒影里的眼神,彻底变了。
空洞和茫然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冰冷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纯粹的恨意所取代!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具象,仿佛要将倒影中那张扭曲的脸,连同倒影外整个世界一同焚毁!这恨意并非指向张振,并非指向老周,甚至并非完全指向钟卫国…它指向那个被欺骗、被利用、手上同样沾满罪孽的、倒影中的自己——阿鬼!
“棋子…” 倒影里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老周自焚前那绝望的审判,“我们…都是…棋子…”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并非来自远方,而是来自陈默的内心!那个强行维持的、将“陈默”与“阿鬼”分隔开的脆弱屏障,在这滔天的恨意和真相的冲击下,轰然碎裂!
“呃——!!!”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惨烈、都要绝望的嘶吼,猛地从面罩下爆发出来!那不是生理的痛苦,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哀嚎!陈默的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疯狂地向上挺起,束缚带深深勒进他皮包骨的手臂和胸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那只抵着星星的手,不再是痉挛,而是开始了疯狂的、无意识的抓挠!指甲在锡箔星星冰冷的表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指腹的伤口被反复撕扯、扩大,鲜血如同小溪般涌出,瞬间浸透了星星,染红了束缚带下的手腕,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陈默!停下!快停下!” 护士小刘的尖叫带着哭腔,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疯狂挣扎的身体,冰冷的防护服紧贴着他滚烫、颤抖的皮肤。“注射镇静剂!快!最大安全剂量!” 她扭头朝着门外嘶喊。
“滴————!!!” 心电监护仪发出凄厉的长鸣,心率曲线变成了一条疯狂的、毫无规律的锯齿波!血氧数值如同坠崖般跌向红色警戒线!
倒影中的那双眼睛,在极致的痛苦和疯狂的挣扎中,瞳孔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镜面中那张属于“阿鬼”的、扭曲而可怖的脸!恨意、悔悟、绝望、疯狂…无数种情绪在那双血红的瞳孔里翻滚、撕裂、互相吞噬!他看到了!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刻意剥离、却又如影随形、背负着血债与罪孽的——自己!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陈默被面罩覆盖的口中喷了出来!鲜红的血沫瞬间溅满了呼吸面罩的内壁,如同在镜面上泼洒了一幅残酷的抽象画。倒影中那张属于“阿鬼”的脸,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所覆盖、扭曲、溶解…
视野陷入一片灼热的、粘稠的黑暗。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更深的深渊坠落。
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界,那个冰冷、嘶哑、如同诅咒般的声音,再次在他灵魂的废墟上响起,这一次,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冰冷了然:
“东郊…水泥厂…灭口…”
“铃铃铃——铃铃铃——!”
刺耳的铃声,如同索命的丧钟,再次从小刘防护服口袋里的加密手机中疯狂炸响!比上一次更加急促,更加尖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
小刘一只手死死按住陈默还在剧烈抽搐的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掏出那部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手机!屏幕上,依旧是那个来自市郊偏僻公共电话亭的陌生号码!
她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死死贴在防护面罩的耳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滋啦——!砰!!!”
听筒里不再是求救,而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巨大的声浪混合着强烈的电流干扰,几乎要撕裂耳膜!紧接着,是砖石混凝土疯狂垮塌的轰鸣,如同大地在脚下崩裂!
在这末日般的背景音中,一个男人极度惊恐、已经完全变调、带着濒死绝望的嘶吼,如同厉鬼的哀嚎,断断续续地穿透噪音:
“…炸了…他们…炸了…地下…全完了…账…账本…备份…钥匙…在…在…”
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重金属物体被拖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滋啦——滋啦——”声,以及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如同机械合成般的男声,极其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来:
“目标…清除。痕迹…处理中。”
“嘟…嘟…嘟…”
忙音。
死寂。
小刘握着手机,如同握着一块千年寒冰,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冻结了她的思维,冻结了她周遭的一切。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病床上,陈默在强效镇静剂的作用下,身体的挣扎终于平息。但他那只被鲜血浸透、依旧死死抵在染血锡箔星星上的右手食指,指尖却以一种极其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频率,持续不断地、剧烈地颤抖着。
倒影被血污覆盖,裂痕却在灵魂深处蔓延。疤脸刘戛然而止的遗言是未解的密码,冰冷宣告的清除者是谁?东郊水泥厂的地底埋葬着什么备份?而陈默指尖下那持续的战栗,是阿鬼残留的恨意在咆哮,还是陈默在血污倒影中抓住的第一缕微光?当“钥匙”与“氰化物”的真相撕裂伪装,这场以血肉为代价的觉醒,是通往救赎的独木桥,还是坠入更黑暗漩涡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