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拢罩的靠山屯,被晒谷场的嘈杂声吵醒。
林英裹着灰布棉袄立在石磨旁,看老菜头柱着枣木拐杖,正踮着脚数山脚下的暖棚。
他那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帽被风掀得乱晃,每数到第十座,枯枝似的手指便重重戳向远处:“十、二十……一百零七!”
最后一嗓子喊得破了音,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乱飞。
“老叔,数错了。”林英走过去,顺手替他压了压帽檐。
老菜头猛回头,眼角的泪痣沾着雾水,活像颗要掉下来的星子:“英子啊!我从鸡叫数到日头冒尖,这百零八座棚子,比我种了四十年菜见过的都齐整!”
他枯瘦的手背蹭过棚膜,冰碴子簌簌往下掉,“你瞧这草苫子铺得多匀,恒温灶的烟往东南飘,这是怕火星子燎了边上的药材苗吧?”
林英望着层层叠叠的棚顶,像给荒坡盖了床绿绸被。
三天前拆李有田猪圈时,墙里抠出的碎砖还扎手,如今全砌成了暖棚的地基。
她摸了摸老菜头拐杖上的磨痕,轻声道:“您教的‘雪窖藏春’法子,得配上村里人这股子狠劲才成。”
“狠劲?”老菜头忽然笑了,拐杖往地上一戳,“昨儿后半夜我起夜,还瞅见王瘸子媳妇背着娃往棚里搬炭,她说‘我男人腿不利索,多搬块炭也算给队里出份力’!”
他浑浊的眼睛亮起来,“英子啊,你把人心焐热了,这棚子才真成了金窝窝。”
石磨另一侧传来墨汁的清香,陈默蹲在青石板上,狼毫笔在粗麻纸上走得飞快。
他今天没戴眼镜,额前碎发沾着露水,看见林英过来,耳尖倏地红了:“刚把规划图改完。”
他展开图纸,指尖划过用朱砂标红的区域,“东区是反季菜,西红柿、黄瓜、韭菜轮着种;西区挖了三口塘,我问过县水产站,说能养鲫鱼;南区……”
“南区种黄芪。”林英接话,指尖点在图纸右下角,“老菜头说这东西能卖高价,还能固坡防雪。”她抬头时,正撞进陈默发亮的眼睛里,像山涧里落了颗星子。
他喉结动了动,把话咽回去,只将图纸往她手边推了推:“石碑刻好了,你去看看?”
晒谷场中央的青石碑泛着冷光,“不靠天,不靠命,靠双手”十个大字深深刻进石里,石屑还散在碑座下。
林英伸手摸过“靠双手”三个字,指腹被刻痕硌得发疼。
她想起三天前拆猪圈时,李有田蹲在墙根的模样,那时他的手还抖得握不住烟袋,如今却带着儿子在棚区扫雪,扫帚划地的声音比谁都响。
“林队长!”赵干事的吆喝从村口传来。
他骑着辆掉漆的二八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个牛皮纸信封,车铃铛撞得叮当响,“县委批了!”
他跳下车,鞋跟在冰面上滑出半尺远,扶住石碑才站稳,“书记说‘靠山屯模式’要全县推广,下月初组织各村支书来参观!”
林英接过信封,封皮上“林甸县人民政府”的红章还带着油墨香。
赵干事搓着冻红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跟书记说,您这棚子能让全县人冬天吃上鲜菜,他拍着桌子说‘这比修十座粮仓都实在’!”
远处忽然传来马嘶声,铁蛋甩着长鞭从村东头过来,三辆带篷马车排得整整齐齐,车帮上“英子鲜菜”四个大字被红漆描得发亮。
他跳下车,皮帽子歪在脑后,露出发青的鬓角:“林姐,菜装好了!黄瓜用湿草帘裹着,西红柿垫了松针,您闻闻,这车里头还带着暖棚的热气呢!”
他掀开最前面的篷布,清凌凌的黄瓜顶着白刺,西红柿红得像要滴出血。
王婶挤过来,捏了根黄瓜在衣襟上蹭两下,咔嚓咬了口:“脆生!比我夏天种的还甜!”
她转头对铁蛋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蜜,“我家大妮子昨儿喝了黄瓜汤,说这味儿比她出阁那天的喜糖还金贵。”
“婶子您可别馋我。”铁蛋把篷布拉严,“县副食店张主任说了,今儿头回送菜,得让全县人都尝口‘靠山屯的春天’。”
他翻身上车,缰绳在头顶甩了个响鞭,“林姐,我保证晌午前到!要是菜蔫了……”
“蔫了我把你耳朵拧下来当菜卖。”林英嘴角翘了翘,转身时正看见小翠从村部跑过来。
这丫头扎着两根羊角辫,怀里抱着个铁皮喇叭,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英姐!广播站的刘阿姨说,要播我的作文!”
晒谷场的大喇叭“刺啦”响了两声,刘阿姨清亮的声音飘出来:“下面播送靠山屯小学五年级学生小翠的作文《爸爸的黄瓜》。”
“我爸爸是伐木队的,冬天总啃冻窝窝头。昨天他回家,兜里揣着根黄瓜。他说‘这是靠山屯的春天’……爸爸咬了一口,眼泪滴在黄瓜上。他说,这比胜利还甜。”
林英望着远处的群山,喉头发紧。
她想起刚重生那会儿,弟弟小栓啃树皮啃得满嘴血,娘咳血的帕子洗了又洗;
想起第一次进深山打熊,刀尖扎进熊皮时,手心里全是汗;
想起陈默在雪夜里帮她算工分,墨水在砚台里冻成冰碴……
“英子!”陈默的声音从加工厂传来,他举着个牛皮信封,跑得额角冒汗,“省供销社的信!”
林英接过信,封口处“黑龙江省供销合作总社”的钢印压得很深。
她抽出信纸,目光扫过最后一行:“如样板菜验收合格,可签订三年期供销合同,覆盖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六市。”
“下季,我们要让反季菜出县、进省城!”她转身看向围过来的村民,声音像敲在铜锣上:
“铁蛋这趟是试脚石,试好了,往后咱们的菜能上火车、上轮船,让全东北的人都知道,靠山屯的春天,冻不住!”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李有田挤到最前面,手搓得发红:“林队长,我家那口破猪圈拆出来的砖,还能再搭两座棚不?我跟儿子说好了,往后天天守棚,保证菜苗一根不伤!”
“能!”林英高声应道,“只要肯下力,靠山屯的棚子能从村头搭到山尖!”
深夜,林英独自爬上后山。
玉坠贴着心口发烫,寒潭的低语比往日清晰:“春……已野……根……在国……”她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暖棚,像撒了一地的灯。
风卷着泥土香扑过来,她摸了摸颈间的玉坠,轻声道:“这才哪到哪……咱们的春天,才刚出山。”
远处传来马厩的响动,是铁蛋在喂夜草。
她听见他哼着走调的小曲:“春风吹,菜苗青,靠山屯里闹腾腾……”
第一缕春风掠过山梁时,林英摸黑下了山。
她经过晒谷场,月光落在石碑上,“靠双手”三个字泛着银辉。
村东头的马棚里,六辆带篷马车整整齐齐排着,草帘盖得严严实实,那是明儿要进县城腊月集市的“家伙什”。
林英伸手摸了摸最前面那辆马车的草帘,指尖触到里面的暖意。
她笑了笑,转身往家走,身后,春风卷着细雪,轻轻掀起一角草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