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墨绿色吉普碾着冻土驶进靠山屯时,林英正把最后一筐晒好的五味子码上木架。
晨霜在竹匾边缘结出薄冰,她哈了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珠,指尖却比冰更凉——
吉普引擎的轰鸣里,混着某种金属震颤的嗡鸣,和那晚玉坠共鸣时仪器的蜂鸣声如出一辙。
那声音像针尖刺入耳膜,又顺着脊椎滑下,让她后颈汗毛直立。
“队长!”铁蛋从村口跑过来,棉袄领子敞着,呼出的白气一团团炸开,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赵干事说要在药田中心建监测站,还带了省农科院的专家!”他抹了把鼻涕,鼻头冻得通红,说道:
“陈知青让您赶紧过去,说那些人搬下来的箱子上都贴着‘高频磁测仪’的标签。”
林英把竹匾往边上推了推,竹篾刮过青石板,发出刺啦一声,像指甲划过骨头。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撞在肋骨上,沉闷而清晰。
上回玉坠光柱冲天时,赵干事屋里的仪器冒了烟;
陈默说过,省农科院特调员的工作手册里,“异常地质活动”后面跟着的是“必要时管控”。
她理了理蓝布衫的领口,布料摩擦脖颈,带来一丝粗糙的触感。
转身时瞥见院角的老槐树,去年冬天她在树洞里藏了半袋野山参,如今树皮上还留着刀刻的记号,裂口处渗出淡淡的树脂香,像是大地在低语。
晒谷场早围了一圈村民。
林英挤进去时,正看见赵干事踩着条石,军大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的灰中山装。
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带着冬末的粗粝。
他手里攥着张盖了红章的文件,声音比山风还冷:
“根据省农业厅指示,为保障国家农业安全,靠山屯所有高产地块需纳入统一监管。监测站就建在药田中心,三日后动工。”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有人低声咳嗽,有人攥紧了拳头。
王婶攥着怀里的菜篮子,竹编勒进指节,声音发颤:“那是咱们种党参的好地啊……”
老猎户李大爷咳嗽着往前挤,嘴里喷出的热气在冷风中散开:“凭啥占我们的地?”
赵干事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林英脸上,又迅速挪开:“这是政策。”
“赵干事。”林英往前迈了半步,晒谷场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鞋底传来碎石滚动的触感。
她听见陈默在身后轻声说:“仪器频率和地鸣共振。”声音轻得像片雪,却精准落进她耳朵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盯着赵干事喉结动了动,继续道:“要不先请专家看看我们的北药初加工厂?去年咱们的黄芪卖进了哈尔滨药材行,靠的是科学管理。”
她笑了笑,嘴角牵动,却没到眼底,“正好让教授们指导指导。”
陈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映出一片苍白的天色。
他的公文包鼓鼓囊囊,林英瞥见露出一角的《土壤微生物学》,封皮边缘卷了毛边——这老头确实是来做研究的。
加工厂的木门吱呀打开时,陈教授的脚步顿住了。
阳光透过木格窗斜洒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微小的星子。
晾架上的党参根根饱满,泛着琥珀色的油光;贝母片白得发亮,仿佛能映出人影。
空气里弥漫着根茎的苦香与陈年木料的温润气息。
林英递过一摞本子:“这是生长日志,从翻地到打药都记着。”
她指尖划过“三月初七,追施腐叶肥”的字迹,纸面粗糙,墨迹微微凹陷,“还有质检报告,县药材站盖的章。”
陈教授翻本子的手突然抖了抖。
他从兜里摸出个银色小瓶,用镊子夹了块土样进去:“能给我点土吗?”不等林英点头,他已经蹲在墙角,掏出显微镜开始调焦。
老吴缩在他身后,抱着台黑色仪器,屏幕上的数字跳得飞快——那是便携磁测仪,林英在赵干事屋里见过,当时它正发出刺耳的蜂鸣。
“这不可能……”陈教授突然拔高声音,镜片上蒙了层白雾,手指微微发颤。
他指着显微镜目镜:“老吴你看!这些微生物在游动,像活的!”
老吴凑过去,刚看了一眼就猛地直起腰,仪器“啪”地摔在地上,塑料外壳裂开一道缝,电流滋滋作响。
他弯腰去捡时,袖口蹭到墙角的陶盆——盆里种着棵豆苗,本是昨天才发芽的,此刻已长至半尺,叶片肥厚泛光,叶脉呈淡金色,茎秆挺拔如箭。
老吴的脸瞬间煞白,蹲在地上,颤抖的手碰了碰豆苗,嫩叶微颤,露珠滚落,砸在泥土上无声无息。
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喉结上下滑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日头偏西,加工厂的影子斜拉在晒场上,人群散去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林英收拾完日志本,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气息,潮湿、微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当月亮爬上东山梁的时候,后窗忽然轻轻一震——不是风,是有人用指甲轻叩玻璃。
她摸出枕头下的短刀,冷铁贴着手心,刚要起身,就见窗台上多了张皱巴巴的烟盒纸。
月光照在纸角,能看见老吴的字迹:“磁阵已毁,他们要调军队‘接管’。”
她想起白天他蹲下捡仪器时,袖口曾短暂遮住陶盆底部,原来那时他就塞下了这张纸。
纸还没焐热,院外就响起敲门声,急促而压抑。
林英把纸条塞进灶膛,火星“噼啪”窜起,火舌舔过纸角,字迹扭曲着化为灰烬。
赵干事裹着风雪挤了进来,军大衣上落满雪花,肩头结着细小的冰晶。
他脱了大衣,露出袖口绣着的“农科特调07”,和那晚仪器上的编号一样。
“上面要你去省城‘座谈’,”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右手虎口有一道新鲜划痕,像是翻过后山围墙留下的,“但别信穿白大褂的。”
他掏出支录音笔放在桌上,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话:“我不是来帮你的……但我也不想变成他们的工具。”
录音笔的电流杂音中,陈教授的声音冷得像冰:“若能复制灵壤……十年内可养活千万人。”
短暂停顿后,他又补了一句,几乎带着笑:“当然,也能控制千万人。”
林英的手指僵在播放键上。
窗外,后山的地脉仍在低鸣,低沉、持续,像闷在地下的鼓,又像某种巨兽在翻身。
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的故事,当年闯关东的人挖出一块黑石,结果整片林子一夜枯死。
那时都说“动了龙脊”,如今看来,或许真是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窗台上的豆苗缓缓伸展,嫩叶擦过玻璃,沙沙作响,如同细语。
它还在长,不知疲倦,叶尖微微发烫,仿佛吸收了地底的热流。
“队长!”铁蛋的喊声撕破风雪,从院外传来,“老菜头带着几户人家在加工厂等着,说有要紧事商量!”
林英猛地合上录音笔,把它塞进怀里。
玉坠贴着心口,滚烫如火,仿佛与地脉的震动同频共振。
她推开屋门,冷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打在脸上如针扎。
远处加工厂的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像黑夜里的一点火星,微弱却执拗。
老菜头的声音从风里飘过来,带着颤音:“要不……把灵壤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