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松针的香气吹进窑厂,林英蹲在泥料堆前,仔细地检查新筛的高岭土。
陈默攥着电报的手在颤抖,电报纸上“省城生物研究所”这几个字被他的指腹摩挲得皱巴巴的:
“英子,马队过了鹰嘴崖,最多再有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林英拍掉裤腿上的泥屑站起身,目光穿过松树林投向村口。
马蹄声率先传入耳朵,就像擂在山壁上的战鼓,接着是扬起的尘土,混杂着蓝布衫的衣角翻飞……
王干事的的确良衬衫最为显眼,白得晃人眼,后面跟着两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人,领头的那个戴着金丝眼镜,反射着光,像一块冻硬的冰。
“林队长。”王干事踮起脚从马背上跳下来,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这位是省农科院的王工,特意来给咱们的寒泉瓮验明正身。”
他歪头冲着金丝眼镜笑了笑,“王工说了,要是真有科学依据,县农业局能给批二十担化肥。”
王工没有接话,目光扫视着窑厂的晒场。
三十六口新出窑的寒泉瓮整整齐齐地码成方阵,釉面泛着幽蓝的光,像排列整齐的深潭。
他推了推眼镜,指尖敲了敲随身携带的牛皮箱:“听说这瓮能养活性水?我在实验室测过三十七个民间偏方,最后发现都是加了明矾的把戏。”
周卫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哈着腰把王工往瓮边引:“王工您看,就这破罐子,咱们村老辈人烧了百十年,突然就冒寒气,保不齐有人动了手脚。”
他瞥了林英一眼,喉结动了动,“昨儿我还瞧见小炉匠往窑里塞怪石头……”
“周支书。”林英开口,声音像淬了松脂的箭,“您说动手脚,总得有证据。”她转向王工,“要测就测,我让人取瓮里的水。”
二柱拎着铜瓢走过来,舀了半瓢寒泉瓮里的水。
王工从皮箱里掏出玻璃试管,滴入试剂,液面立刻泛起浑浊的绿色。
他眉毛一挑:“ph值6.2,溶解氧12mg\/L,这在山泉水里算是异常值。”
“您再测一下素瓮里的水。”林英指了指墙角刚出窑的无纹陶瓮,“刚烧好的,没上过釉。”
二柱又舀了素瓮里的水,滴入同样的试剂,水绿得发暗。
王工眯起眼睛:“ph值7.1,溶解氧8mg\/L,符合常规山泉水的数据。”他把试管往桌上一磕,“可见是这瓮有问题,要么涂了制冷剂,要么……”
“王工不妨亲自试试。”林英弯腰抱起一口寒泉瓮,放在他脚边,“您去村头井里打桶水,自己倒进去。”
王工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梁上,他盯着林英沾着泥点的手背,那双手骨节分明,虎口有老茧,是能拎着猎枪追熊的手。
他抿了抿嘴,冲随行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小孙,去井边打水。”
井水倒进瓮里的瞬间,寒气“嘶”地冒了出来,就像有人往热锅里撒了把雪。
王工凑近一看,水面上浮起细如针尖的冰晶,顺着瓮壁上的导灵纹缓缓流动,三秒明,三秒暗,像在数心跳。
小孙凑过去摸了摸水面,指尖刚碰到就弹了回来:“凉!比冰碴子还凉!”
王工瞪大了眼睛,伸手就要去摸。
陈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王工,这水表层的温度能到零下三度。”
但王工抽手太快,指尖还是沾到了水。
冰晶顺着他的指缝往上爬,不过三息的时间,整根食指就白得像泡在雪堆里。
他“啊”地缩回手,钢笔“啪”地掉在地上,笔尖竟被冻成了冰坨,墨水滴在青砖上,很快凝成深紫色的冰珠。
“这……这不可能!”王工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瓮堆上,“分子结构不允许!水的凝固点是零摄氏度,除非……”
“除非这瓮会自己养寒泉。”小炉匠从窑房里钻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块烧废的陶片,“王工您看这纹路,导灵九线,每根线都是活的。”
他把陶片凑到王工眼前,说:“您用放大镜看,釉面里有气泡,是烧窑时特意留的,像人的毛细血管,能把地底下的凉气往上引。”
王工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提高了声音:“封建迷信!这纹路分明是符咒,搞不好是想搞歪门邪道!”他转身要去抢陈默怀里的图纸,“把这破图烧了,省得祸害人!”
“王工请留步。”陈默后退半步,护着怀里的牛皮纸包,“这是《靠山屯寒泉瓮技术白皮书》,里面有近三个月的水质对比数据、烧制温度曲线,还有二十三位村民的康复记录。”
陈默翻开第一页,“刘大爷喝了瓮里的水,二十年的老寒腿能下田了;李婶的尿浊症,喝了半个月就好了……”
“个体案例!”王工拍着桌子,“科学只相信大样本双盲试验!”
冷四爷柱着拐杖挤了进来,身后跟着五个老头,每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空药瓶。
“王工,我在大兴安岭喝了四十年山泉水,这瓮里的水啥滋味我能尝不出来?”冷四爷拔开药瓶的塞子,递到王工面前:
“您闻闻,我以前喝的药汤子,苦得能呕出胆汁;现在喝瓮里的水,甜丝丝的,跟当年在朝鲜战场喝的山涧水一个味!”
五个老头纷纷点头,刘大爷撩起裤腿:“我这膝盖,以前肿得像发面馒头,现在能打弯了!”
李婶抹着眼角:“我家二小子上个月摔断了腿,用瓮里的水擦伤口,结痂比村医说的快三天……”
王工的金丝眼镜蒙上了白雾,他摘下眼镜擦了又擦,突然指着林英:“我要住一宿!”
“行啊。”林英像是早就在等着这句话,“窑厂后面有间瓮屋,四壁嵌了八口寒泉瓮,您就住那儿。”
当晚,窑厂的油灯一直亮到后半夜。
陈默趴在桌上整理数据,林英蹲在门槛上啃着凉馍,听着瓮屋方向的动静——先是王工的咳嗽声,接着是翻书声,后来就没了声响。
天刚蒙蒙亮,王工就砸开了瓮屋的门,头发乱得像鸟窝,眼镜片上结着薄霜,怀里抱着一个玻璃罐:“林队长!您来看!”
他掀开罐盖,内壁结着细密的冰花,“昨晚室温降了五度,这罐水放了半宿,竟析出了负离子活性团!”
他抓过陈默的钢笔在本子上狂写,“数据跟长白山原始泉眼的对比报告,相似度92.7%!”
王工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最后干脆坐在台阶上,盯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手笑了:“我错了……这技术是真的。”
他掏出钢笔在报告上签字,笔尖划过纸面时,冰坨“咔”地裂开,蓝墨水渗进“重点扶贫项目”几个字里,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要走的时候,王工把林英拉到没人的地方,摸出一张拓印纸,上面是导灵九线的纹路:“林队长,这纹路……真不是哪个老匠人传下来的?”
他盯着林英的眼睛,“我搞了二十年陶瓷研究,从没见过能‘呼吸’的釉面。它像……像有生命。”
林英望着远处的青山笑了:“王工,靠山屯的山有生命,水有生命,这瓮啊,不过是借了点天地的灵气。”
王工没有再追问,上马车的时候却把拓印纸塞进了内衣口袋。
林英望着马车扬起的尘土,对陈默说:“他这是要追着光跑了。”
陈默翻着县农业站的回信,嘴角往上翘:“小炉匠的陶片寄到了,导灵九线正式录入技术档案,编号K28。”他突然停住了,“英子,你看窑厂后面!”
林英转头一看,只见最里面那口试验瓮裂开了一道细缝。
月光从缝里透进去,照见瓮内壁的纹路正缓缓延伸,像树根扎进泥土,又像血管在生长——这瓮,真的活了。
后半夜,柳氏裹着棉袄在窑厂值班。
山风裹挟着松涛吹过,她突然听见地下传来“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有人在敲闷鼓。
她蹲下身,把耳朵贴在青石板上,那声音更清晰了,带着点热气,像是……地底下有泉水在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