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山风卷着松针扫过她后颈,提灯的手却稳得反常,这是守了十年窑厂的底气。
那“咕咚”声又响了,比刚才更沉,像是有人在地下捧着水碗往喉咙里灌。
她顺着声音挪到窑厂最里侧,青石板缝里渗着星星点点的湿痕,三日前下雨积的水早该干了,怎么还潮着?
灯影摇晃间,她瞥见墙角新烧好的三口寒泉瓮。
月光从天窗漏下来,照得瓮身泛着青玉似的光。
最左边那口突然颤了一下,瓮口微微偏了半寸,正对着土缝里的湿痕。
柳氏喉结动了动,灯芯“滋”地爆了个灯花,把她影子投在墙上,像张扭曲的鬼脸。
第二声“咕咚”传来时,她看清了,瓮口边沿凝着水珠,正顺着纹路往瓮里淌,土缝里的湿气像被抽干的丝,一缕缕往瓮壁钻。
“作孽哦……”柳氏倒退两步,后腰撞上晾坯架。
陶坯“哗啦啦”摔了满地,她这才惊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棉衣袖口都浸透了。
窑厂的狗突然在院外狂吠,她抓着门框跌跌撞撞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刹住脚,回头把摔碎的陶坯一块块捡进竹筐……老陶头说过,碎陶不能见夜露,会折了窑神的福。
天刚擦亮,林英就踩着露水进了窑厂。
她蹲在青石板前,指尖按了按湿土,指腹沾了层细泥。
“比昨日干了三成。”她抬头看向柳氏,后者正往炉里添柴,柴火噼啪响,映得她眼角的皱纹都发颤,“夜里那动静,您确定不是山鼠?”
“山鼠能把瓮晃出声?”柳氏把铜茶缸往她手里一塞,“您自己看。”
林英的目光落在那三口寒泉瓮上,前日刚出窑时,瓮身的导灵九线还是暗青色,此刻却泛着幽微的光,像活物的血管。
她伸手抚过纹路,指尖刚触到瓮壁,竟有股热流顺着经络往胳膊里钻……不是空间寒潭那种清冽的灵气,倒像春末晒了半日的山涧水,带着点泥土的腥甜。
“陈默!”她喊了一嗓子,转身时正撞上来送早饭的陈默。
他抱着个蓝布包裹,里面是玉米面饼子,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英子,县农业站的回信说……”
“先看这个。”林英拽着他蹲到瓮前,“摸。”
陈默的指尖刚贴上瓮壁,睫毛就颤了颤,“有……有气?”他掏出钢笔在本子上画,“像地脉图里的支流,细是细,可连贯。”
陈默突然翻出怀里的《地脉考略》残卷,纸页被他翻得哗哗响,“古书上说‘器养三分,地馈七分’,莫不是这瓮把地气吸进来了?”
“小炉匠昨夜在窑厂。”柳氏往灶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溅到她围裙上,“他说看见窑底有光脉,跟蚯蚓似的往土里钻。”
林英猛地抬头。
小炉匠正蹲在门槛上啃饼子,见她看过来,抹了把嘴:“真的。我夜视眼能瞧着,那光跟导灵九线一个颜色,从瓮底冒出来,扎进土里就没影了。”
他掰了半块饼子递给蹲在脚边的黄狗,“阿黄也瞅见了,直摇尾巴。”
窑厂的风突然转了向,卷着松涛声灌进来。
林英望着瓮身上流动的光,喉结动了动,她想起空间里那口千年寒潭,潭底的泥膏能养灵草,寒潭水浇过的地,连石头缝里都能长野参。
如果把寒潭泥掺进窑基……
“去我家菜窖。”她对陈默说,“取半袋腐叶土。”又转头叮嘱小炉匠,“你去后山挖点山涧泥,要带青苔的。”
柳氏眯起眼:“你要干啥?”
“养瓮。”林英弯腰捡起块碎陶坯,指腹蹭过上面的纹路,“它既然要喝地气,总得给它备点好土。”
半夜三更,窑厂的狗突然不叫了。
小炉匠缩在柴垛后面,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两颗玻璃珠。
十七口寒泉瓮整整齐齐码在瓮屋里,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去,他看见瓮底的导灵九线突然全亮了,青幽幽的光顺着纹路爬出来,像无数条小蛇往土里钻。
地面的土粒簌簌往下掉,远处水渠的方向腾起白蒙蒙的湿气,竟逆着风往窑厂飘,一丝丝钻进瓮底的土里。
“狗日的!”
一声低骂惊得小炉匠差点咬到舌头。
周卫国猫着腰从窑厂后墙翻进来,手里攥着把铁锤,后面跟着两个民兵,裤脚沾着泥。
“那妖瓮吸了三天地气,再不管,全村的水都得被它喝干!”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砸了最里面那口,让它断根!”
小炉匠的指甲掐进掌心,立即摸出怀里的蜂哨,这是林英教的,三长两短是警讯。
哨声刚吹出口,周卫国的铁锤已经举到半空。
“放下!”
冷四爷的吼声像炸雷。
他从柴垛另一侧冲出来,腰板挺得比松树还直,当年在部队练出的臂力一发力,铁锤“当啷”砸在地上。
周卫国踉跄两步,撞翻了旁边的陶凳,“老冷头,你疯了?这瓮……”
“这瓮是活的!”冷四爷弯腰捡起铁锤,铁柄在他手里像根稻草,“昨儿我蹲在窑厂闻了半夜土味,那湿气里带着松针香,跟三十年前我在长白山守泉眼时一个味儿!”他指着瓮屋,“它不是吸地气,是帮咱们找水!”
周卫国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反驳,瓮屋里突然传来嗡鸣。
最中间那口瓮震了震,瓮口“呼”地喷出一股寒雾,直扑他面门。
周卫国惨叫一声,双手捂住脸,再松开时,胡子上结了层白霜,鼻尖冻得通红。
林英和陈默举着油灯冲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周叔。”她把油灯递给陈默,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包,“柳婶熬了姜汤,您喝了去。”
周卫国愣了:“你不抓我?”
“瓮不认人,只认地气。”林英弯腰捡起地上的铁锤,递给冷四爷,“您要真怕它喝干水,明儿跟我去菜地——我埋口瓮试试。”
三天后,靠山屯的老少爷们全挤在村东头的干涸菜地里。
那口被埋了半截的寒泉瓮还露着瓮口,周围的土却湿得能攥出水。
二柱媳妇蹲在地上,用手掬了一捧水,凑到嘴边尝了尝,突然哭出了声:“甜的!跟我娘家后山的泉眼一个味儿!”
冷四爷跪在地上,把脸贴在湿土上。
他肩膀抖得厉害,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这土……活了。”
林英站在窑厂的高台上,望着远处冒起的炊烟。
她宣布“百瓮扎根计划”时,山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露出里面的玉坠,那是她重生时就戴着的宝贝。
没人注意到,玉坠里的千年寒潭潭底,浮起一缕极细的青丝,像根须,正遥遥指向窑厂方向。
当天夜里,柳氏值窑时又听见了“咕咚”声。
这次她没跑,反而搬了个马扎坐在瓮屋门口,把老陶头留下的酒葫芦摸出来抿了一口。
瓮身的青光在夜色里流动,她突然笑了:“老陶啊,你要是看见这光景,得把窑神牌位擦八遍吧?”
而在村西头周卫国家里,那碗热姜汤还冒着热气。
他盯着碗里晃动的水纹,突然一拍大腿:“他婶子!把东院那口破瓮搬出来,明儿我也认养一口!”
没人知道,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窑厂烟囱时,十七口寒泉瓮的导灵九线同时亮了一瞬。
它们的“根须”正顺着地底延伸,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悄悄扎进靠山屯的每一寸土。
百瓮扎根计划推行第五日清晨,王大娘家的院角最先涌出活水。
她那总闹腹泻的小孙子捧着水喝了两口,当天就活蹦乱跳地满村跑。
消息像长了翅膀,可谁也没注意到,林英挂在脖子上的玉坠,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