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县城礼堂外,青石板路上结着薄霜,檐角的冰棱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攒动的人头像煮沸的饺子,把门槛都快踩平了。
林英裹着陈默连夜缝的鹿皮斗篷,靴底碾过冻硬的草屑,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她身后十七辆板车“吱呀”作响,车上草席掀开一角,十年龄黄精的蜜色根须、雪莲胎的白绒花、冰参髓的晶亮茎秆,在冷风中散着清苦药香。
陈默走在她身侧,手指悄悄勾住她斗篷的绒边。
他昨夜替林英整理药材时,在冰参髓上发现片雪沫,擦了三遍才罢休,此刻那双手还沾着松脂味,却比攥着算盘时抖得更厉害。
“英子。”陈默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像松针扫过树皮,“那吴仲仁……”
“他要的是我的命。”林英打断他,目光扫过礼堂门楣上“悬壶济世”的褪色匾额,“我给他看的,是靠山屯的命。”
门内突然爆出一阵哄笑,穿灰布大褂的医生们挤在长条凳上,有人嗑着瓜子,有人用算盘珠子敲桌子:
“乡野村妇懂什么?省院验方是老祖宗传的,能有错?”
“就是,前儿还听说她窑厂烧活瓮,怕不是跟药里下蛊是一套把戏!”
主位上的吴仲仁端起茶盏,青瓷盖沿压着半片茶叶。
他六十来岁,面皮白得像泡过矾水,听见议论才缓缓抬眼,袍袖一拂:“静一静。”
满场立刻噤声。
林英这才看清他腰间坠着的翡翠扳指,和她在县医院见过的假药商腕上那枚,雕着同样的缠枝莲纹。
“今日三试。”吴仲仁指尖叩了叩案上铜铃,“一砒霜混药,二蛇毒浸片,三霉变对照,林队长若能无恙……”他眼尾微挑,“吴某当众焚了《千金方笺注》。”
台下又起骚动。
陈默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是吴仲仁最宝贝的书,他上周替县医院抄账时,见老头拿绸子擦了三遍书皮。
林英却像没听见,只把颈间玉坠往袖管里按了按。
玉坠贴着腕骨发烫,寒潭的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把她眼底的冷意淬得更利。
“第一试。”吴仲仁使了个眼色,两个护士捧着红漆托盘上来。
三碗药汁在晨光里泛着不同的光:“林家净方”墨绿,“省院验方”乳白,无名黑液像浸了松烟。
“林队长若信自家药,便从黑碗饮起。”他笑时嘴角不动,“如何?”
林英伸手的刹那,陈默的呼吸几乎停了。
他看见她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招娣用旧棉絮搓的,昨夜非要系在她腕上“保平安”。
此刻红绳随着她抬臂轻晃,扫过黑碗边缘。
“英子!”陈默下意识要拦,却被人按住肩膀。
转头见是书记秘书,那人冲他摇头:“她要的是公正,不是怜悯。”
黑碗底碰着林英的唇,药汁入口的刹那,她舌尖泛起铁锈味,是砒霜。
她喉结滚动着咽下,听见台下倒抽冷气的声音。
陈默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盯着她的脸:额头没冒冷汗,瞳孔没散,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三刻钟后,县医院的老刀背着药箱挤上台。
他是林英救过命的猎户,此刻搭脉的手直抖:“脉门稳得像松根,哪有半分中毒样?”
“不可能!”吴仲仁“砰”地拍案,茶盏跳起来摔碎在地上。
小林医师突然挤到“省院验方”前,凑近些闻了闻,鼻尖猛地皱起。
他扯过老刀的药剪,挑开药汁表面的浮沫:“滑石粉!”他声音发颤,“师父,这碗根本不是验方,是拿滑石粉兑的!”
满场死寂。
吴仲仁的脸白得像纸,指尖抠进案几缝隙:“胡……胡说!”
“第二试……”林英的声音像冰锥戳破沉默。
她盯着银盘里五片药丸,三片泛青,两片发暗,“蛇毒浸片,双盲试药。”
吴仲仁的喉结动了动。
小林医师突然扯住他的袍角:“师父,我来试。”
林英扫过银盘,指尖在两片边缘泛青光的药丸上顿住,那是她昨夜在空间寒潭里泡了半宿的。
她捏起药丸时,玉坠在袖中轻震,寒潭水的凉意顺着指腹渗进药丸,把残余的蛇毒逼成细雾散了。
陈默攥着斗篷角,看林英仰头吞下。
他记得昨夜林英在窑厂练调息,特警控毒术,吸气时提气过膻中,呼气时压毒入丹田。
此刻林英闭目盘膝,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像株在暴风雪里扎根的红松。
一刻钟后,小林医师突然捂住嘴冲下台,扶着柱子干呕。
他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指甲盖全紫了:“我……我吃的是安全药啊!”
林英睁眼,瞳孔亮得像寒潭底的星子:“你吃的‘安全药’,掺了断肠草灰。”她转向吴仲仁,“要我喊老刀来剖药吗?”
老刀的药剪“咔”地剪开药丸,暗黄色药粉里,几星褐色碎末滚出来,正是断肠草的灰烬。
吴仲仁的额头冒出冷汗,他猛地站起来,椅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第三试!”
两个护工抬来一筐发黑的药材,“这是你屯产的黄精,霉变生蛊,还敢入药?”
林英走过去,指尖掐住一节发黑的根茎,“咔嚓”一声掰开,断面金黄油亮,连个霉斑都没有。
她举着断面转向众人:“这是用寒泉瓮储了七日的黄精,吴院长拿的,是路边烂在泥里的腐草。”
她掏出火折子,“噗”地引燃那节“霉黄精”。
火焰腾起的刹那,清苦的药香漫开,没有半丝腐臭。
台下有人抽了抽鼻子:“真的!跟我家晒的黄精味一样!”
“且慢。”
所有人转头。
礼堂后门进来个拄拐的老太太,银发用红绳扎成髻,脸上的皱纹像松皮。
她走到林英身边,伸出枯枝似的手:“丫头,借我点血。”
没等林英反应,她咬破指尖,血珠“啪”地滴在黄精上。
众人倒抽冷气,那血珠竟在药面上滚了一圈,像活物似的,最后凝成个“通”字。
“此髓有灵。”老药婆声音像敲裂的竹筒,“谁言是蛊?”
吴仲仁的翡翠扳指“当啷”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茶案:“荒谬!血验非正统!”
“正统?”小林医师突然跪在地上,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师父,您让我们试的‘安全药’是滑石粉,您说林家药有毒,可真正害人的……”他捂着脸哭出声,“是您啊!”
全场炸了锅。
周大夫,县医院最老的中医,颤巍巍站起来。
他摸出怀里的旧药典,“嘶啦”一声撕开:“我信林队长!从今儿起,靠山屯的药,就是真经!”
火盆里腾起橘红色的光。
林英站在火光前,鹿皮斗篷被映得发红。
她望着台下交头接耳的医生,望着陈默发红的眼眶,望着老药婆赞许的眼神,突然开口:“药无贵贱,效为王道。”
林英声音不大,却像松涛撞进山谷,“谁再污我乡亲之手……”她摸了摸腕间玉坠,“我必以命相搏。”
没人注意到,她袖中玉坠正微微发烫,一丝极细的青芒顺着她指尖钻进地面,朝着靠山屯的方向游走。
是夜,靠山屯窑厂,十七口寒泉瓮立在月光里,瓮口泛着的微光比往日更亮。
突然,最边上那口瓮“嗡”地轻鸣,像有人拨了琴弦。
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十七声轻响连成一片,在松涛声里荡开,惊得林小栓养的芦花鸡扑棱着飞上窑顶。
招娣裹着被子从工棚里探出头,揉着眼睛嘟囔:“英姐还没回来,瓮们倒先聊上了?”
没人回答她,十七口瓮仍在轻鸣,像在应和着山那边传来的,某个女子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