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口寒泉瓮的轻鸣持续了三夜。
靠山屯的狗不叫了,林招娣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缩在工棚角落,听着瓮鸣像极了英姐吹的口琴调子。
她揉了揉冻红的鼻尖,突然被一声脆响惊得打了个激灵,最东边那口瓮的瓮口,不知何时凝出层白霜,在月光下竟显出个“安”字,笔画弯弯曲曲像老树根。
“小栓!”林招娣踹了踹缩成球的弟弟,“快起来看!瓮上长字了!”
八岁的林小栓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被姐姐揪着耳朵拽到瓮前。
他揉了揉眼睛,突然瞪圆:“姐!这字会动!”
霜花组成的“安”字真在蠕动,每道笔画都像活了似的轻轻起伏。
招娣刚要喊人,窑厂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是柳氏,守窑的女人裹着件磨得发亮的靛青棉袄,发梢结着冰碴,眼下乌青得像被人打了。
她走到最中间那口瓮前,伸手摸了摸瓮身,触手的凉意比往日更刺骨,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
“娘……水……冷……”
极低的呢喃撞进耳里。
柳氏猛地抬头,四周空无一人。
她屏住呼吸,耳朵贴在瓮壁上,这次听得真真切切,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娃,带着点抽噎:“水好冷,娘抱抱……”
“谁?”她抄起墙角的劈柴刀,刀尖戳进雪里,“窑厂重地,闲杂人等——”
话音戛然而止。
她盯着瓮内水面,寒潭水竟比三日前少了一寸,原本齐着瓮沿的水面,此刻露出半指宽的陶壁。
柳氏的手开始抖,劈柴刀“当啷”掉在地上。
她想起林英走前说的“瓮里养的是药魂”,想起老辈人讲的“陶成精”的故事,喉咙发紧,连夜撕了块衣襟,就着雪水写了封信:“林英妹子,瓮说话了,水少了,小炉匠说地底有青绳子……”
她把信塞进陈默每日清晨挑水必经的老槐树洞,转身时撞得树杈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正砸在她后颈。
县城招待所的灯泡忽明忽暗,林英攥着老药婆的手腕,脉息弱得像游丝。
三天前斗药大会上,老太太当众揭穿吴仲仁用滑石粉充药材的事,眼下本该在暖房里喝参汤,偏要睡在药材堆旁。
“臭丫头,别捏得这么紧。”老药婆突然睁开眼,枯瘦的手拍了拍她手背,“我闻着雪莲胎的味儿睡不着。”
她从枕头下摸出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林英带回来的雪山顶上的雪莲胎粉末。
银针刺破掌心,三滴血珠“啪嗒”落进碗里,血珠没像寻常那样化开,反而凝成三颗红玛瑙,在药粉上滚了两圈,竟缓缓渗了进去。
“百年未见。”老药婆盯着碗里若隐若现的金纹,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笑声,“地脉养、人心养、命养……这药有魂了。”
“您该回屋歇着。”林英抽了张帕子要给她包扎,被她避开。
“回靠山屯。”老药婆挣扎着要起身,“药魂在根,不在皮!住这水泥房子,药气都憋坏了。”
林英急了:“外头下着暴雪,山路封了!”
“脚走的路,才养得住药气。”老药婆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你当我这把老骨头白活了?我能感觉到,那些瓮在喊我。”
马车出县城时,雪下得更密了。
陈默攥着缰绳的手冻得通红,回头看了眼裹着厚毯子的老药婆,她闭着眼,可睫毛在抖,显然在硬撑。
林英掀开车帘,山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刮得她脸生疼。
“前边沟坎!”陈默突然大喝。
马车猛地一颠,车轮陷进半人深的雪沟里。
老药婆被甩得撞在车壁上,喉间溢出血沫。
林英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可手脚冰凉,像块冰砣子。
“陈默,转过去。”她声音发颤,指尖按住腕间玉坠。
陈默立刻转身,背对着车厢。
玉坠发烫的瞬间,空间门在马车里裂开道缝,冷冽的潭水气息涌了出来。
老药婆被扶进去的刹那,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圆,死死盯着空间里那汪千年寒潭:“寒髓之眼!你竟藏了龙脉!”
她的笑声震得空间里的树叶簌簌落,“好!好!药有归处了!”
林英急得直搓手:“您先歇着,我去弄热汤。”
“不用。”老药婆扯下腰间的铜铃,在寒潭边蹲下。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随身携带的陶瓮残片上,“以我残命,祭你新生。”
血水渗入陶片的刹那,那片碎陶竟轻轻颤了起来,像婴儿的心跳。
回屯那天夜里,雪停了。
老药婆执意要去窑厂,林英和陈默架着她,踩得雪壳子“咯吱”响。
十七口寒泉瓮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十七尊等待受封的小兽。
老药婆甩开两人的手,拄着拐一步步挪到中央瓮前。
她抬起染血的手,最后一滴血抹在瓮口:“开!”
咒语像风穿松林,刮得所有人后颈发凉。
第一口瓮震了,第二口瓮震了……十七声闷响连成一片,瓮口突然腾起青光,直窜向夜空。
光柱亮得刺眼,照得雪地上的树影都淡了。
靠山屯的狗开始狂吠,早起拾柴的老头摔了粪箕子,跪在雪地里直叩首:“药娘娘显灵了!”
小炉匠扒着窑厂围墙,夜视眼能看见地底的青丝,那些他三夜前就发现的、像血管似的青藤,此刻正顺着瓮基往上爬,织成张密网。
“英姐!”招娣从工棚里跑出来,小栓追在她后头,“瓮上的字变多了!”
林英抬头,月光下,每口瓮的瓮口都凝着霜符,“安”“净”“养”……十七个古篆字在青光里流转,像在开一场无声的盛宴。
老药婆的拐棍“当”地砸在雪地上,她攥住林英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药魂醒了,可没名护着,会被规矩碾碎。你斗的不是药,是千年老例儿。”
“我记下了。”林英跪下来,把老太太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立碑……刻方……”老药婆的声音越来越轻,“传子子孙孙……”她的手垂了下去。
林英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对陈默说:“去拿刻刀。”
深夜的窑厂,陈默举着火把,林英跪在雪地里,刀尖重重凿进青石板。
“靠山屯药材净化九法……”几个字刚刻完第一笔,寒泉瓮最深处突然传来轻响,那缕地底的青丝,不知何时触到了空间的边界,像个好奇的孩子,轻轻碰了碰。
县城,书记秘书缩在招待所二楼的阴影里,手里的老式摄像机还热着。
他望着远处靠山屯方向的光柱,摸出兜里的电报稿纸,笔尖在“试点”两个字上顿了顿,最终落下:“民间药材认证体系可行,首推靠山屯。”
雪又开始下了,细雪落在电报上,慢慢洇开个小水痕,像朵将开未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