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电报纸上的轻响还未消尽,靠山屯的雪道上就传来了马铃声。
书记秘书裹着青呢子大衣,怀里抱着个用油纸包得严实的文件袋,靴底碾过半融的雪壳子,在林英家门口站定。
他哈出的白气里浮着笑:“林队长,省里的文件到了。”
林英正蹲在灶前给娘煎药,药罐里飘着苦香。
她擦了擦手接过文件,封皮上“关于试点民间药材认证体系的通知”几个字还带着油墨味。
翻到第二页,“首推靠山屯模式”的红章在火光里泛着暖红。
“书记让我带句话。”秘书摸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卷黑白录像带,“那天夜里的光柱,县委会楼顶的红旗都被照得透亮!他说,这事儿啊,不信也得信。”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开,火星子窜得老高。
林英把文件轻轻放在炕头,目光扫过窗台上晒着的野山参,那是今早刚从寒泉瓮里取出来的,参须上还凝着霜花。
“政策能护一时,人心呢?”她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雪水的铁,“等风头过了,要是有人说咱们的瓮是邪物,说净药是歪门邪道……”
“所以得让‘靠山屯药’变成块砸不碎的金字招牌。”陈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肩上落着薄雪。
他手里拎着半袋晒干的五味子,是方才去晒药场巡查带回来的。
见林英抬头,他走过来把药袋放下,指腹轻轻蹭掉她鬓角的药末,“你想的,我都懂。”
院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是林建国扯着嗓子喊:“全体社员到晒药场集合!队长有要紧事宣布!”
晒药场上,十七口寒泉瓮在雪地里排成北斗状。
林英站在最中央那口瓮前,怀里抱着摞合同,都是这半年来各地药商塞来的订单,纸页边缘泛着油光,上面的“包销”“最低价”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疼。
“从今儿起,这些合同,烧了。”她抽出第一份,往脚边的火盆里一丢。
火舌舔过“独家收购”的条款,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
人群里炸开了议论。
老猎户张叔梗着脖子喊:“英丫头,咱们靠卖药才吃上细粮,这是干啥?”
“签死约是把脖子往绳套里送。”林英提高声音,目光扫过人群,“往后咱们不签‘包销’,只签‘共养共利’,药商要收咱们的净药,得跟着学净化法,得给咱们供良种,得把销路分成写进章程。”
林英转身指向刻着《靠山屯药材净化九法》的石碑,“立了药典,建了药坊,联了省医校,这三步走完,咱们的药,才是谁都抢不走的宝贝。”
柳氏拄着烧窑的铁钎子挤到前头,脸上的刀疤被火光映得发红:“我守了三十年窑,头回见寒泉瓮认主。”
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半卷毛边纸,“我把守窑的老规矩写成《瓮律九条》,偷瓮的断手,污瓮的逐屯,坏了规矩的……”她猛地把铁钎子扎进雪里,“我柳氏第一个拿命拦!”
小炉匠挤到瓮前,掏出个铜制的放大镜,他那对异于常人的夜视眼在雪地里泛着微光:“昨儿后半夜,瓮底的青藤又往南爬了三尺。”
他展开一卷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瓮体的纹路,“我画了《地脉导图》,每口瓮的灵纹变化都标着呢。往后谁的瓮出问题,看这个就能找病根!”
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变了调,有年轻后生搓着手笑:“听队长的,准没错!”“咱也能当药匠了!”
可就在这时,山外传来了风言风语。
县集上的茶棚里,吴仲仁的徒弟捏着茶碗冷笑:“靠山屯那光柱?我师父说了,是药鬼附体!寒泉瓮里泡的不是药,是阴魂!”
这话像长了翅膀,跟着商队的马车、走亲戚的妇人,扑棱棱飞进靠山屯。
林英听说时,正蹲在瓮前检查新收的黄芪,她把最后一株黄芪放进瓮里,转身对陈默说:“把县医院的大夫都请来,包括周老头。”
那天下着细雪,晒药场里挤了二十多个穿白大褂的。
林英挽起袖子,拎起一桶浑水倒进瓮里。
众人屏住呼吸,半盏茶工夫,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浑浊的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碎,渐渐清得能照见瓮底的鹅卵石。
寒气从瓮口往上冒,在半空凝成霜花,落进周大夫的药箱里。
“这是物理净化?”县医院的王医生扶了扶眼镜。
林英没答话,又取来一株普通的黄精。
这黄精她特意选了根须发黑的,是山民采的时候没及时处理,沾了腐叶的毒。
她把黄精放进瓮里,盖上木盖。
“七日后来看。”她说。
第七天,周大夫来得最早,他蹲在瓮前,手都在抖。
林英揭开木盖,黄精静静躺在瓮底,表皮裹着层薄霜,根须雪白如玉。
老药婆留下的验药铜针被林英握在手里,她刺破指尖,血珠滴在黄精上。
血珠没有渗进去,反而在黄精表面滚了三圈,最后凝在顶部,变成个极小的“真”字。
周大夫突然捂住脸,肩头剧烈颤动。
他的白大褂前襟湿了一片:“我行医四十年,给人看了四十年假药材……”他抬起头,眼里亮得惊人,“这才是真药!是能救命的药!”
人群爆发出欢呼。
王医生抢着要摸瓮壁,被林英笑着拦住:“想摸?先跟柳婶学瓮律。”
陈默的算盘在晒药场的木桌上拨得噼啪响。
他把写满字的毛边纸推给林英:“我拟了《合作社章程》,瓮体编号、药主手印,双重认证,往后每批药都能追根溯源。”
林英扫了眼章程,突然提笔添了一行:“试药人签名。”她蘸了蘸墨,在“试药人”栏下重重写下“林英”两个字。
墨迹未干,陈默的笔就跟了上来,“陈默”二字紧挨着她的名字,像两棵并肩的树。
“这婚不结,天理难容!”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晒药场炸开了哄笑。
林招娣举着把红绸子追着小栓跑,林母靠在门框上抹眼泪,手里攥着三封没拆的家书,都是她托人捎给陈默父母的。
陈默是在第五天回的县城,陈母开院门时,手里还捏着毛线针。
她上下打量这个晒得黝黑的儿子,又望向跟在身后的林英,突然转身进了屋。
“妈。”陈默追进去,“我非她不娶。”
陈母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后颈。
半晌,她慢慢转过身,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
“你爸当年去朝鲜,我等了他三年。”她打开木盒,里面是对翡翠镯子,“能让你豁出命去护的人,我信。”
陈母把祖传镯子套在林英腕上,“你能护住他,也能护住这个家。”
深夜的窑厂格外静。
林英坐在老瓮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玉坠,空间里的寒潭泛起涟漪,像是在回应她。
十七口瓮的微光像十七颗心跳,一下一下撞着她的耳膜。
忽然,最老的那口瓮轻轻一震,林英凑近看,瓮壁上浮现出极淡的纹路,竟是幅微缩地图,山脉的走向像极了大兴安岭的褶皱,最深处标着个小红点。
她屏住呼吸,指尖刚要碰那纹路,身后传来脚步声。
陈默的大衣披在她肩上,带着他身上的墨香:“在看什么?”
“地脉在延伸。”林英把他的手按在瓮壁上,“空间在回应。”
陈默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的侧影。
窑火在他眼里跳动,把那句“你护药,我护你”焐得温热。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这一辈子不够,就下辈子。”
瓮口的微光突然亮了些,像是在点头。
夜风穿窑,十七口寒泉瓮静立如列兵,瓮口的微光随着风势轻轻摇晃,像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