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
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紫禁城有些喘不过气。
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百官身着朝服,队列整齐。
往日里细碎的交谈声消失无踪,空气里只剩下倒春寒的风,刮过官帽翎羽的轻微簌簌声。
每个人都感觉到,今日的朝堂,不对劲。
龙椅之上,昭武帝身着明黄常服,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龙椅扶手。
目光越过下方黑压压的官帽,落在空旷的大殿入口处。
早朝开始,他甚至没听各部院的奏报,只轻轻抬了抬眼皮。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立刻会意。
“宣,漕运司主事,张成。”
一个尖细的嗓音划破死寂。
满朝文武皆是一怔。
漕运司?
从七品主事?
大朝会上第一个点名的,何时轮到这等末流小官?
一名身形干瘦的中年官员从队列末端走出,步履踉跄,脸上写满惊恐与茫然。
他跪在殿中,声音发抖。
“臣……臣,漕运司主事张成,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武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
他没问话,只从身旁魏进忠手中接过一本薄薄的奏疏,随手扔了下去。
奏疏轻飘飘地落在张成面前。
“你自己,念念。”
皇帝的声音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成颤抖着捡起奏疏,只看了一眼,便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臣……臣……”
他臣了半天,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废物。”
昭武帝淡淡吐出两个字。
他转向户部尚书,“周爱卿,你来替他念。”
户部尚书周延儒出列,躬身捡起奏疏,朗声念道:“据查,漕运司主事张成,于昭武十三年秋,监运南粮北调途中,私自夹带桐油三百担,谎报损耗,侵吞……”
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一桩寻常的贪腐小案。
可没人想得通,为何要拿到这太和殿上,由陛下亲自来审。
周延儒念完,殿内重归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瞥向龙椅。
然而,昭武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波澜。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最后,定格在户部左侍郎钱林的身上。
钱林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钱侍郎。”
皇帝开口了。
“臣在。”钱林硬着头皮出列。
“漕运司,归你户部管辖。这张成,是你三年前亲自举荐的吧?”
一句话,让钱林的额角瞬间冒出冷汗。
“回陛下,确有其事。臣……臣举荐不当,识人不明,臣有罪!”
他立刻跪下请罪。
昭武帝看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识人不明?”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殿外卷过的寒风!
“朕看你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此言一出,队列中几位官员的身体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钱林更是如遭重击,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
“陛下!冤枉!臣冤枉啊!”
“冤枉?”昭武帝冷笑,将另一本更厚的卷宗砸了下来,正正落在钱林面前。
“打开它!”
魏进忠走下丹陛,亲自将卷宗展开。
那上面,根本不是罪证。
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
图的中心,赫然是钱林。
从他名字延伸出去的一条线上,清楚地标注着:钱林之妻,乃江南盐商巨擘,“海沙帮”帮主王庆元之女王氏。
“海沙帮”三个字一出,朝堂之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另一条线,则从王庆元的名字,连到了刚刚那个瘫软在地的张成。
张成,是王庆元的外甥!
所有线索,豁然贯通!
这哪里是审一个漕运小官?
分明是借着这件小事,扯出后面那条真正的大鱼!
“钱林,你身为户部侍郎,执掌国家钱粮,却与江南盐枭结为姻亲,纵容其亲信在漕运要害上下其手,还敢说冤枉?”
昭武帝的声音,字字如刀!
“来人!”
“将户部左侍郎钱林,革去官职,打入诏狱,严加审问!”
“其家产,尽数查抄!”
“其党羽,一体彻查,绝不姑息!”
冰冷的谕令回荡。
殿外的金甲卫士冲了进来,在钱林凄厉的惨叫声中,将他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那绝望的哭喊声,在汉白玉台阶上拉出长长的尾音,最后戛然而止。
整个太和殿,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队列前排,内阁首辅卫渊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
想通了这一层,卫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后背的朝服不知不觉间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陛下这一手,根本不是为了一个钱林,更不是为了海沙帮。
这是在杀鸡儆猴!
是在用钱林的血,告诉江南所有蠢蠢欲动的盐枭豪强,告诉朝堂上所有与他们有牵连的人。
舞台,朕已搭好。
谁敢上来捣乱,钱林,就是下场!
一场针对整个大晋盐政的风暴,已经开始了!
“今日无事,退朝吧。”
昭武帝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
百官如蒙大赦,山呼万岁后,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太和殿。
只是平日里三五成群的景象不见了,每个人都低着头,步履匆匆,彼此间拉开了距离,仿佛多说一句话都会引来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