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檀香袅袅。
临行前,苏小蕊在廊下拉住了范闲,压低声音,眼神清亮:“记住,他是在试探你。别被他的气场压倒,你越是表现得无害,他就越会放下戒心。”
范闲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一暖,故意嬉皮笑脸地敬了个礼:“遵命,苏军师。”
他轻轻合上沉重的木门,毕恭毕敬地站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范建正伏案疾书,批阅着厚厚的公文,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缕空气。
范闲也不言语,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观察着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也是将他卷入京都漩涡的核心人物。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书房外,二夫人柳如玉得知范闲被叫进书房许久未出,心中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她吩咐下人将最偏僻狭窄的下人房收拾出来,预备给范闲居住,又想派儿子范思辙去探听消息,谁知范思辙早趁丫鬟不注意,溜出去斗蛐蛐了。
夜色渐渐染透窗纸,范建终于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似乎才注意到眼前站了个人。他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范闲。
范闲适时地撩起衣摆,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儿子范闲,给父亲请安。”
范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直接跳过了寒暄,问道:“说说看,你想做个怎样的人?”
范闲早已打好腹稿,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年人的“不求上进”:“回父亲,儿子没什么大志向。只盼一生平安顺遂,能有些银钱傍身,富足安乐,将来若能娶几房美妾,逍遥度日,便是最好。”
范建闻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富甲天下?你凭何起家?就凭你从澹州带来的那点见识?”
范闲心想,穿越者三板斧该上场了,便故作轻松道:“儿子闲暇时倒也琢磨过些奇巧之物,比如那透明如水的琉璃(玻璃),洁净去污的香皂,还有如霜似雪的精糖……想必能赚些银钱。”
谁知范建听完,嘴角竟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追忆:“琉璃坊、香皂局、白糖庄……你娘叶轻眉二十年前就弄出来了,如今是内库的产业,专供皇室贵族,所以你才在民间未曾得见。”
范闲如遭雷击,瞬间蔫了,心里哀嚎:既生娘何生子啊!穿越者的发财大计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
范建顺着这话头,语气平缓地继续说道:“你娘死后,她名下所有商号尽归皇室,由内库掌管。陛下无暇亲自打理,便交给了长公主李云睿。”
范闲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位长公主,不由好奇:“长公主?陛下很信任她?”
“长公主姿容绝世,温婉贤淑,虽非陛下亲妹,却极受信赖,且至今云英未嫁。”范建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范闲听着这描述,再看范建那波澜不惊的脸,脑洞一开,忍不住调侃:“父亲如此了解长公主,莫非……?”
范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休得胡言。长公主与当朝宰相林若甫有一私生女,名叫林婉儿。此事知晓者甚少。而这位林婉儿,便是你此次进京要娶的女子。”
范闲一愣。
范建继续投下重磅炸弹:“陛下有口谕,谁娶林婉儿,谁便可执掌内库。”
原来如此!范闲瞬间明白了自己回京的价值所在——他是范建选中的,用来夺回母亲叶轻眉留下庞大商业帝国的棋子!
范闲下意识道:“长公主岂会同意?”
范建冷笑:“她的意见不重要。能决定此事的,只有陛下。”他进一步剖析朝局,“陛下有四子,大皇子在外掌军,四皇子年幼,如今是太子与二皇子相争。长公主支持太子,陛下绝不可能让皇室财权也落入太子手中,故需换人。这,恐怕也是你在澹州遇刺的根源。”
范闲听到这里,心中那股对柳如玉的怀疑再次升起,他忍不住开口:“父亲此言,是在为二夫人开脱吗?”
范建看了他一眼,并未动怒,只起身道:“既然你心有疑虑,那便当面对质。”说罢,竟真领着范闲去了柳如玉的院子。
面对范建“是否指使周管家行刺”的质问,柳如玉惊得脸色煞白,噗通跪下,声泪俱下地辩解:“老爷明鉴!妾身怎会做这等蠢事?闲少爷进京若有何不测,老爷头一个疑心的便是妾身,妾身有何好处?只怕立时便被休弃出门了!妾身断不会如此不智啊!”
一旁的范若若觉得此言有理。
范闲却冷眼旁观,心道空口白牙,如何取信?
然而晚膳时,柳如玉却像换了个人,对范闲无比热情,布菜添汤,关怀备至,一口一个“闲儿”,仿佛白日下马威从未发生。
苏小蕊侍立在范闲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精湛的表演,心中却对柳如玉的手腕有了新的评估。
范闲也从善如流,与她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看得范思辙目瞪口呆,悄悄问若若,得知父亲竟怀疑母亲杀人后,吓得筷子都掉了。
饭后,范闲亲热地挽着柳如玉告退,范建却出声留下了他。
书房重归寂静。范建看着范闲,目光深邃:“你私自窝藏鉴查院逃犯腾梓荆,助他入京,此事我已知晓。”
范闲心中一惊,面上却强自镇定。
范建不再深究,只递过一份海捕文书:“京都水深,谨慎些。尤其是太子那边,还有鉴查院的人,远离为妙。”
他顿了顿,语气沉缓,“你娘…是被人害死的。留你在澹州,是为父能想到的,最能护你周全的法子。”
范建继续道:“与林婉儿的婚事,你无需忧心,陛下既已开口,便是定数。”
听到这里,范闲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窜了上来。他挺直脊背,直视范建,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父亲!在您眼中,我是不是只是一件用来夺回内库的工具?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那个内库或许对您很重要,但对我来说,它比不上我珍视的人!我已有心仪之人,绝不会用自己的姻缘、自己的人生,去交换一个商号!”
范建似乎早有所料,平静反问:“就因为你身边那个侍女?”
“她不是侍女!”范闲斩钉截铁,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提高,“她叫苏小蕊!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是我的爱人!”
书房内,烛火噼啪作响,父子二人目光对峙,空气仿佛凝固。范闲这番离经叛道、掷地有声的宣言,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范建看似平静的心湖。
不知过了多久,范闲才从书房里出来,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低气压。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苏小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回到那间简陋的下人房,范闲一脚踹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
苏小蕊没说话,只是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
范闲接过水,一饮而尽,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苏小蕊,眼神复杂:“对不起,刚才我拿你当挡箭牌了。”
苏小蕊接过空杯子,放在桌上,淡淡道:“我知道。效果如何?”
“他愣住了。”范闲自嘲地笑了笑,“我大概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的人。现在,我在他眼里,从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棋子,变成了一个不听话的、有弱点的疯子。”
“疯子总比棋子好。”苏小蕊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冷静的理解,“棋子随时可以被弃,但疯子,有时候能搅乱棋局。”
范闲看着她,心中的怒火与烦躁,仿佛被她这平静的话语一点点抚平。他忽然伸出手,将苏小蕊轻轻拉入怀中。
“谢谢你。”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声音闷闷的,“谢谢你还在这里。”
第二天,范闲将那封关于腾梓荆的海捕文书在指尖把玩,纸张的边缘已被他摩挲得微微起毛。他坐在窗边,看着院中正在练习身法的苏小蕊,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韵律和效率。
“你不觉得奇怪吗?”范闲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疑虑。
苏小蕊收了势,用一块布巾擦着汗,走到他身边:“什么事?”
“腾梓荆。”范闲将文书拍在桌上,“一个朝廷通缉的要犯,鉴查院却敢公然将他收归门下,还让他跟着我。这不合常理,除非他有巨大的利用价值,或者,他的把柄被对方捏得死死的。”
苏小蕊拿起文书,扫了一眼,眼神锐利:“最有效的把柄,通常是家人。”
范闲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浑。走,我们去会会他。”
两人在范府一处僻静的柴房找到了腾梓荆。他正在劈柴,每一斧都蕴含着力量与压抑的愤怒。看到范闲和苏小蕊,他停下动作,眼神警惕。
范闲没有绕圈子,直接将海捕文书扔到他面前:“腾大哥,我不想猜谜语。你到底是什么人?鉴查院为何要保你?”
腾梓荆看着文书,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没有解释自己的过往,只是双膝一软,重重跪下,声音沙哑而绝望:“范公子,过往种种,一言难尽。但求公子一事!请公子务必去鉴查院,替在下取一份密卷!此卷关乎我家人下落!只要公子成全,腾某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公子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范闲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苏小蕊,心中了然。他没有立刻扶起腾梓荆,而是沉声道:“帮你,可以。但我要知道,我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腾梓荆只是将头磕得更低:“公子只需知道,鉴查院握着我的家人。他们让我活,我就活,他们让我死,我也得死。只有那份密卷,才能让我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我明白了。”范闲扶起他,语气坚定,“你的家人,我帮你找。但鉴查院龙潭虎穴,此事需从长计议。”
离开柴房,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
回到那间简陋的下人房,范闲一言不发地倒在床上,用手臂盖住了眼睛。苏小蕊知道,他不是累了,而是心累了。腾梓荆的绝望,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
“这个世道,真他娘的烂透了。”许久,范闲才闷闷地骂了一句。
苏小蕊倒了杯水递给他,轻声道:“所以,才需要有人来改变它。”
范闲坐起身,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眼神复杂:“我以前总想着,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然后找个地方逍遥快活。可现在我发现,在这个鬼地方,你什么都不做,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你越是想躲,就越是会被卷进漩涡中心。”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小蕊:“昨天在书房,我说我有心仪之人,要保护我珍视的人。那不是借口,也不是挡箭牌。”
苏小蕊的心猛地一跳。
“在澹州,我以为我只是在苟活。但遇到你之后,我才觉得,那叫生活。”
范闲的声音低沉而真诚,“我不想我的生活,被这些肮脏的算计和无奈的牺牲所填满。腾梓荆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我不想那样。”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苏小蕊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小蕊,我不想只做一个棋子,甚至不想做一个搅乱棋局的疯子。”
他一字一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和你一起,成为那个掀翻棋盘的人。”
苏小蕊看着他眼中的火焰,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她反手握紧他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清浅却无比坚定的笑。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我们一起掀翻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