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宰相府,绣楼之上。
林婉儿刚喝完一碗苦涩的汤药,一张本就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窗外传来好友叶灵儿清脆又急切的声音:“婉儿!婉儿!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林婉儿被丫鬟扶着走到窗边,只见叶灵儿兴冲冲地带着一个憨厚的厨子模样的人,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灵儿,你又闹什么?”林婉儿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她被这华美的牢笼困得太久,叶灵儿的活泼是她为数不多的色彩。
“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乡下找来的大师傅!”叶灵儿献宝似的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素菜,“他说能用萝卜、山药这些寻常蔬菜,做出红烧肉、叫花鸡的味道!你快尝尝!保证不比真荤腥差!”
林婉儿看着那几可乱真的“荤菜”,眼中闪过一丝渴望,随即又黯淡下去。她生来患有怪疾,体质极弱,太医嘱咐需清淡饮食,忌荤腥,忌风寒,常年如金丝雀般被养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她对自由的向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深埋心底。
叶灵儿看出她的落寞,心疼地拉住她的手:“婉儿,我知道你不开心。听说陛下给你指了婚,还是那个从澹州来的私生子范闲?这怎么行!我带你去找他退婚!你的夫君,必须得是你自己看上的才行!”
若是平时,林婉儿断不会如此冲动。但或许是汤药带来的燥热,或许是心底对命运不甘的火焰在此刻被点燃,她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她心中有一个执念,近乎偏执:她的姻缘,绝不能沦为政治筹码,她要嫁,也须得是两情相悦之人。
范府之中,范闲也得到了消息。
他刚从书房出来,满心愤懑地回到那间简陋的下人房,却见苏小蕊正坐在桌前,把玩着一枚造型奇特、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钥匙。
“这是什么?”范闲的心情正糟,随口问道。
苏小蕊抬起头,将钥匙抛给他:“叶轻眉的箱子。我分析了锁芯的分子结构和能量回路,用从废弃矿坑里找到的稀有合金,做的钥匙。”
范闲一把接住,那冰凉而奇特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他看着手中的钥匙,又看向苏小蕊,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你能打开了?”
“理论上可以。”苏小蕊点点头,“不过最好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这锁的结构很复杂,打开的瞬间可能会触发某种未知的能量反应。”
范闲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兴奋。母亲的遗物!这背后一定藏着巨大的秘密!他攥紧钥匙,仿佛攥住了对抗命运的武器。
就在这时,范若若派人来报,说林家小姐也要来退婚的消息。
范闲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决定,他转身就冲向范建的书房,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父亲!听说林家小姐也不满意这门婚事,要来找我退婚?这不是正好吗?她不愿,我也不愿!两厢情愿地退了这门亲事,皆大欢喜!陛下那边,也有说辞,总不能强按牛头喝水吧?”
此刻的他,手握钥匙,又听闻退婚有望,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仿佛所有的枷锁都将被一一挣脱。
范建放下手中的公文,抬眼看着儿子那副“终于解脱了”的表情,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哦?林家小姐要退婚?你从何处得知?”
“叶家那位大小姐叶灵儿,都快把这事嚷嚷得满城皆知了!”范闲急切道,“父亲,这可是天赐良机!咱们顺水推舟,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范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退婚?事情若真有这般简单,这京都,也就不叫京都了。
庆帝的旨意,长公主的盘算,太子的忌惮,二皇子的窥伺…这桩看似简单的婚事,早已是漩涡中心。这两个年轻人“你情我愿”的退婚,只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范闲见父亲沉默,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他明白,在这权力的棋局上,他和他那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都只是身不由己的棋子。退婚与否,从来不由他们自己决定。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不甘。他范闲,绝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苏小蕊还在等他,他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而此刻,叶灵儿已拉着病弱的林婉儿,坐上了前往范府的马车。一场因“双向退婚”而起的风波,即将在这看似平静的京都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
当林婉儿来到范府退婚时,范闲也在,他第一个同意了,但范建说此事需要庆帝的圣旨,林婉儿悻悻而归。
沉重的箱子在僻静无人的院落里被打开,尘埃在午后的光柱中飞舞。范闲和苏小蕊屏息凝神,目光逐层扫过里面的物品。
第一层,静静地躺着一件造型流畅、充满工业美感的金属造物——一把即使在范闲前世也只在影视作品中见过的巴雷特狙击步枪,还有现在苏小蕊正在手搓没有完工的零部件。
冰冷的触感,精密的构造,无声地诉说着它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只是,没有配套的子弹。
第二层,是一封写给五竹的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清晰有力,开头便是亲昵到近乎调侃的称呼:“小竹竹”。
信中,叶轻眉毫不避讳地提及五竹的“非人”身份——一个拥有恐怖战力、核心可能由某种超强合金与能量源构成的“机器人”,并反复叮嘱他,在自己遭遇不测后,务必毁掉这个箱子,绝不能让其落入“有心人”之手。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五竹的信任、依赖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担忧。
第三层,才是留给范闲的信。这封信,彻底撕开了这个世界温情脉脉的伪装。叶轻眉以冷静而清晰的笔触,告知了范闲他真正的身世:他的母亲,并非这个时代的原住民,而是从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通过某种“冰冻休眠”技术意外来到这个未来的、文明重启后的世界。
而范闲自己,更是叶轻眉参与的某项极度危险的“记忆数据化及意识转移实验”中,唯一成功的特例。他之所以拥有近乎过目不忘的超常记忆力,根源于此。信末,叶轻眉明确写道:“孩子,这里不是异界,这里就是地球,是我们的家园,只是它病了,在废墟上重建了一个畸形的形态。”
所有的线索,苏小蕊之前的推测,在此刻被母亲的亲笔信彻底证实。范闲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是穿越到了古代,而是“重生”在了一个遥远的、充满辐射与变异的未来!
真正的“穿越者”,是苏小蕊,而他范闲,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这个世界的“土着”,一个被母亲用超前科技“创造”出来的特殊存在。
世界观在瞬间崩塌又重组。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范闲的大脑,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消化着这惊天的秘密。
苏小蕊只能默默抱住他给予温暖的支撑。
回到范府时,夜色已深。范若若还在他房里等着,关切地询问他为何要去参加那场明显是陷阱的诗会。
范闲看着妹妹纯净担忧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却无法言说,只能含糊地答道:“为了找一个真相。”
一个关于母亲,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他自己的,沉重而残酷的真相。
他把箱子打开了,带着疑问去找了范建,也去找了陈萍萍,最后得知了庆帝是他的生父,也知道了正是这个赋予他生命的男人,下令杀害了他的母亲。
他得知了当年牛栏街那场精心策划的围杀,知道了母亲是如何在希望与背叛中陨落。
而对那个长公主李云睿,那个看似温婉、实则操纵着无数阴谋,陷害母亲抢夺权利的女人,他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源自血脉的、冰冷的厌恶。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剧烈的心跳声。一直等在房内的苏小蕊看到他失魂落魄、面色苍白的样子,立刻迎了上来。
“范闲?”她轻声唤道。
范闲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苏小蕊,将脸埋在她瘦小的肩膀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一直以来的玩世不恭,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步步为营,在得知全部真相的这一刻,彻底被巨大的悲伤、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击溃。
苏小蕊没有挣脱,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回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过了许久,范闲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但依旧紧紧抱着苏小蕊,仿佛她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苏小蕊叹了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开口,声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没事的,范闲。”
范闲闷闷地“嗯”了一声。
苏小蕊继续道:“庆帝不是怕你娘留下的东西吗?巴雷特,没有子弹,只是一堆废铁。但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有子弹。”
范闲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你忘了我一直在研究枪械吗?”
苏小蕊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这个世界的人,害怕超越他们理解的技术和力量。你五竹叔的眼睛,不是什么普通的盲眼,那很可能是一种高能激光发射器。
我怀疑,‘神庙’本身,就是一个失控的、拥有高度人工智能和强大武备的远古基地。”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范闲,我不是说还有事瞒着你吗?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我把实话和你说,但你不能讨厌我!”
范闲看着眼前这个陪伴他多年、看似柔弱却藏着无数秘密的“老乡”,心中五味杂陈。他擦了擦眼泪,声音还有些沙哑:“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