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剧组扎在城郊那座民国旧影棚时,连风都带着股陈腐的霉味。棚子远离影视城核心区,孤零零杵在一片荒草坡后,墙面斑驳得像块洗褪色的蓝布,下半截爬满暗绿色的青苔,上半截还留着上世纪电影海报的残角——边角卷翘,印着的旗袍女人只剩半张模糊的侧脸。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地,裂缝里嵌着干枯的草屑,几盏蒙着灰的钨丝灯悬在锈迹斑斑的铁架上,开机时点亮,昏黄的光落在供桌上的水果和香烛上,把“开机大吉”的红绸布照得发旧。供桌旁堆着几个蒙着防尘布的道具箱,布上落的灰能画出手印,远处墙角还立着半扇掉了漆的民国木门,门楣上“同福客栈”的铜字早锈成了黑疙瘩。
没有媒体的长枪短炮,没有粉丝的尖叫,只有主创二十来号人围着供桌站着。导演陆岩今年四十出头,头发半长,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帽檐压得低,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他手里捏着三炷香,香灰簌簌落在深色牛仔裤上,他也没在意,只盯着供桌上的牌位,眼神里是压不住的劲——这是他筹备了三年的剧本,拉来的投资刚够凑齐班子,连演员都是零片酬友情出演。上香仪式简单得过分,林曦站在人群后,手里攥着块磨得卷边的场记板,板面上用马克笔写着《浮灯》的剧名,边缘被指甲抠出了白痕。她今年二十四岁,扎着低马尾,额前碎发有些乱,身上穿的卡其色外套还是大学时的旧款,袖口磨得发亮,冻得发红的手指紧紧扣着场记板,指节泛白。
仪式刚结束,香烛还在滋滋燃着,影棚管理员就踩着碎步找来了。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制服,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工作牌,肚子微微发福,走路时裤腰上的皮带扣晃悠着。他脸上堆着僵硬的笑,眉头却拧成个疙瘩,走到陆岩面前时,先是搓了搓手,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陆岩的眼睛:“陆导,不是我们为难你……刚接到上面的电话,这个棚子,下周有个大剧组要紧急用,你们……你们得提前清场。”
陆岩手里的香刚插回香炉,闻言猛地抬头,帽檐下的眼睛沉了下来——那是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眼尾有些下垂,平时看着温和,一沉下来就像蒙了层冰。他往前走了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压人的气势:“我们签了合同,租期一个月,今天才第一天开机。”
管理员的笑垮了,语气却硬了些,往后退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制服口袋:“违约金我们按合同付,但场地必须让出来——上面说了,耽误不起。”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见:“听说……是恒星传媒的楚总打了招呼,人家那边是大制作,咱们得罪不起。”
“楚瑶”两个字像颗石子砸进水里,陆岩的眉头拧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连带着肩膀都绷了起来——他太清楚楚瑶了,去年他筹拍另一部戏,就是被她半路截胡了投资。他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林曦站在人群后,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着陆岩紧绷的侧脸,看着副导演老周急得直搓手(老周戴副圆框眼镜,头发花白了大半,此刻镜片滑到了鼻尖,他也忘了推),看着场工们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人踢了踢脚边的废铁丝,发出“叮”的一声闷响;有人抱着道具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箱子上的木纹。一股无力感顺着脊椎往上爬,她攥着场记板的手更紧了,连带着肩膀都有些发颤——资本的力量就是这样,像块巨石,轻易就能把他们这群小蚂蚁碾得粉碎。
就在这时,林曦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场记板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她却像是没感觉到,声音清清脆脆的,穿透了棚子里的凝滞:“陆导,我知道城南有个废弃的纺织厂旧址,是民国时期的老厂房,上周我去踩点拍了照片,那里的梁柱结构和这个棚子几乎一模一样,而且没挂任何出租信息,应该没人抢。”
陆岩猛地回头,眼底的沉郁裂了道缝。林曦立刻掏出手机——那是个屏幕裂了道缝的旧手机,壳子是洗得发白的蓝色——指尖飞快地划开相册,递到陆岩面前。屏幕里的老厂房比这影棚更破败,墙面是深灰色的,上面还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红色标语,字迹斑驳却依稀可见;高窗是狭长的木框窗,蒙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缝隙漏进来,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光带;墙角堆着几台废弃的纺织机,生锈的齿轮咬合着,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纱锭上还挂着几根发黄的棉纱,像极了民国戏里该有的落魄感。
“但那地方……”老周推了推眼镜,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没水电,连个大门都没有,晚上连个安保都没有,器材放那儿不安全啊!”
“水电我们自己联系临时供电,拉水管过去,”陆岩打断他,语气又硬了起来,他指着手机屏幕里的厂房,眼神亮了些,“至于安保,我们剧组的人轮流值夜,总比现在卷铺盖走人,让楚瑶看笑话强。”他转头看向管理员,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笑,眼神里的冰碴子几乎要掉下来:“违约金按合同三倍算,少一分,我们就去建委告你们违约。另外,转告楚瑶,《浮灯》拍不拍得成,轮不到她恒星传媒说了算。”
管理员的脸瞬间僵了,嘴角抽了抽,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嘴里嘟囔着“你们看着办”,转身匆匆走了——他的皮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噔噔”的声响,越走越快,像是怕陆岩再叫住他。
棚子里的气氛松了些,刚才垂头丧气的人们渐渐抬起头。林曦看着陆岩重新挺直的脊背,心里那股无力感慢慢被一股热乎劲顶了上来——她知道,资本能抢走好场地,能掐断投资,但抢不走他们想拍的故事,抢不走陆导眼里的那股劲。只是她没说,上周去纺织厂踩点时,她在厂房外的土路上看到过一辆黑色轿车,车牌开头是“京A88”——那是恒星传媒的专属号段,车就停在远处的树影里,她没看清里面的人,只觉得那车窗玻璃反射的光,冷得像冰。
陆岩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握机器的薄茧,力道不轻,却让人安心。他拿起旁边的扩音喇叭,喇叭有些旧了,按下开关时发出“滋啦”的电流声:“所有人动作快点!道具组先去清理纺织厂场地,把那些废机器归置归置,别挡着机位;灯光组联系临时供电,下午必须把线拉好;演员组去车上换戏服,化妆组跟着!半小时后,咱们准时出发——今天,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把第一场戏拍出来!”
人群里终于有了动静。场工们扛起道具箱,箱子在水泥地上拖出“咕噜噜”的声响;化妆组的小姑娘们拎着化妆箱,小跑着往棚外走;老周推了推眼镜,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着什么,嘴角也露出了点笑。林曦低头看着手机里的厂房照片,指尖划过屏幕角落那个模糊的黑色轿车影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们躲过了初一,可躲得过十五吗?远处的荒草坡上,风卷着草屑吹过来,落在她的旧外套上,她却没在意,攥紧场记板,跟着大部队往棚外走——至少现在,他们还能拍,还能往前走,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