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后,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个名字——曹枚。
林雯静消散前的那声呼唤,如同一把沉重的铁锤,将我重新砸回那段黑暗的时光。我紧咬着笔杆,宿舍的灯光在眼前朦胧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三当家她们静静地围坐在我身旁,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笔尖在稿纸上颤抖,墨迹洇开一小片深蓝。
我坠入了那个让我终生恐惧的中午。
之所以恐惧,不是因为那个人,而是因为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天罚”——那种来自苍穹、不容置疑的裁决。
---
十三岁那年,夏天。
也是父亲曹湉晋升中校的那一年。
我从新华中学回家吃完午饭,母亲陈瑛将一个铝制饭盒装进手提袋,递给我。
“秋波。”她还叫着那个被当作女孩养了十三年的男儿乳名,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去给地里干活的爷爷送饭。”
“好。”
我接过手提袋。铝饭盒温温的,里面装着刚炒好的菜和米饭。我换上那双白色网球鞋——鞋头已经磨破,大脚趾隐约可见。
这双鞋,已经是全家孩子里最好的了。哥哥曹楠和弟弟曹权穿的还是绿色解放鞋,他们不止一次抱怨母亲偏心。
母亲总是对他们说:“你们受的苦,还不及秋波的十分之一。还不滚去堂屋写作业!”
去田里的路要穿过一大片玉米地。那时的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绿油油的叶子在热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舌头。阳光毒辣,土路被晒得发白。我低着头快步走,只想赶紧送完饭回学校。
就在那时——
一只手猛地从玉米丛中伸出!
粗糙、黝黑、带着汗酸味的手掌,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甚至来不及尖叫,整个人就被一股蛮力拖进玉米地深处。手提袋掉落,铝饭盒“哐当”一声滚出来,米饭和炒青菜洒了一地。
“别动!”嘶哑的男声在我耳边喘着粗气,“敢叫就弄死你!”
我认得他——村干部妻子的娘家远房侄儿,一个在附近几个村子流窜的通缉犯。墙上贴过告示,悬赏五千。他脸上有道疤,从眉骨斜到嘴角,笑起来时像条扭曲的蜈蚣。
此刻他没笑,只是死死压着我。
玉米秆被我们压倒一片。我仰面躺在干硬的泥地上,太阳透过层层叶片碎成刺眼的光斑。他腾出一只手,开始撕我的衣服——那件粉色荷叶边连衣裙,是母亲用旧窗帘布改的,领口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玉米地里格外刺耳。
他动作粗暴,膝盖顶着我小腹。我被捂得几乎窒息,眼前开始发黑。那只在我身上乱摸的手突然停住了,抓捏了一下我的胸脯。
他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往下看了一眼,整个人僵住。
然后——
“呸!”
一口浓黄的唾沫,狠狠吐在我脸上。
“真他妈扫兴!”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裤子褪到膝盖弯,露出毛茸茸的腿,“老子裤子都脱了,居然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那口唾沫顺着我的脸颊滑到耳廓。温热、粘稠、带着恶臭。
我躺在那里,衣衫破碎,胸口因恐惧剧烈起伏。玉米叶的边缘划过皮肤,留下细细的血痕。
他一边提裤子,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我:“敢告诉别人,敢报警,我就杀光你全家!先从你爷爷开始!听到没?!”
我发不出声音,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系好裤腰带,又朝我啐了一口,转身要走。
就在他完全站直身子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玉米地上空,原本万里无云的蓝天,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小团深紫色的云。
没有预警,没有雷声先兆。
一道紫色雷光从天而降!
那不是寻常雷电的银白色,而是深邃的、近乎墨色的紫,边缘泛着鎏金般的光晕。它细如针尖,却精准无比地刺入他的天灵盖。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看见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最后那一抹妖异的紫。没有惨叫,没有焦糊味,甚至没有普通雷击那种皮开肉绽的场面。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失去生命的泥塑。
然后——
从头顶开始,他的身体化作细碎的灰白色尘埃,在夏日的热风里飘散开来。先是头发,然后是额头、眼睛、鼻子、嘴巴……一寸一寸,缓慢而彻底地化为齑粉。
最后连那身衣服也一起消散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玉米地恢复寂静,只有风吹叶子的沙沙声。阳光重新洒下,照在我赤裸的身体上,照在那滩洒了的饭菜上,照在空空如也的泥土上。
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后来我在书中读到相似的情节——那叫身魂俱灭。
我躺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我慢慢坐起来,捡起被撕烂的连衣裙,勉强套在身上。
然后跪在地上,用手把洒了的饭菜一点点捧回铝饭盒里——米粒混着泥土,青菜沾了灰。
但我还是一点一点地收拾。
不能浪费粮食。
爷爷还在田里等着吃饭。
我抱着那个脏兮兮的饭盒,光着脚走出玉米地。白色网球鞋找不到了,可能被他拖我进来时踢到了深处。我就这么赤脚走在滚烫的土路上,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
走到田埂边时,爷爷正在树荫下歇息。看见我一身狼狈,老人愣住了。
“秋波,你这是……”
“摔了一跤。”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吃惊,“饭洒了,我捡回来了。”
爷爷看着我破烂的裙子、赤着的脚、脸上干涸的唾沫痕迹,还有那个装着脏饭的铝盒。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饭盒。
“下次小心点。”他低声说,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我的脸,“洗把脸,回家换身衣服。”
“嗯。”
傍晚回到家,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看见我换了一身衣服,她问:“秋波,饭送到了吗?”
我眼眶里泛着泪光,不说话。
“死姑娘,我问你饭送到了吗?!”
我猛地扑进母亲怀里,终于崩溃:“妈……送到了……但我半路被人拖进玉米地了……”
“轰——”
母亲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
“鹤宁。”
三当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抬起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其他三位名燕也红着眼眶。
“想不到你以前……”三当家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把这些从未对人言说的细节,一字一句写了下来。稿纸上密密麻麻,墨迹因笔尖颤抖而显得凌乱。
四大名燕——三当家、小四、五妹、六姐——她们一一上前,紧紧拥抱住我。四个温暖的怀抱,将我围在中间。
“都过去了。”小四轻声说,手指轻轻梳理着我散落的发丝。
“那些伤害你的人,都遭报应了。”五妹的声音坚定。
“你现在有我们,”六姐把我抱得更紧,“有文学社,有整个阴司站在你身后。”
我靠在她们怀里,闭上眼睛。
是啊,都过去了。
那个在玉米地里赤身裸体、被唾沫羞辱的十三岁“怪物”,如今是清州一中的文科天才,是曹家的地师继承人,是……
紫微大帝的转世之身。
可为什么,当林雯静喊出“曹枚”那个名字时,我还是会瞬间变回那个无助的孩子?
“曹枚……”我喃喃重复这个名字。
那是我户口本上曾经的名字,是那个男性魂灵还在时的称呼。林雯静认识我的时候,我还叫曹枚,还是个试图在男性躯壳里挣扎的迷茫少年。
她至死都记得那个名字。
至死都认为,那个曹枚才是真实的我。
“我写不下去了。”我把笔放下,稿纸上的字迹又洇开一片,“今天就到这里吧。”
三当家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稿纸收好:“这些要收录进《天煞孤星》吗?”
我沉默良久。
“收吧。”最终我说,“既然要写,就要写完整。那些伤疤,一层层揭开是很疼,但捂着……会更疼。”
她们陪我去水房洗脸。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越来越女性化的脸——眉眼柔和,皮肤白皙,只有眉心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眼。
这张脸,已经找不到当年“曹枚”的半点痕迹。
可那个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魂魄深处。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渐渐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一片。
我闭上眼,意识渐渐下沉。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片玉米地。
但这一次,我不是躺在地上的那个孩子。
我悬浮在半空,身穿十二章纹帝服,头戴冕旒,手持三尖两刃刀。脚下,那个通缉犯正在撕扯“我”的衣服。
我冷冷地看着,没有动怒,没有情绪。
只是轻轻抬起手指。
紫色天雷应召而来。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偶然的天谴”。
那是我的神格,在极度屈辱与危险中,第一次无意识地苏醒。
哪怕当时肉身尚未完成转化,哪怕魂魄还在懵懂之中——紫微大帝的本能,也不允许任何污秽亵渎这具转世之身。
那一记天雷,不是正义,不是报应。
是神威不容侵犯的最原始宣告。
黑暗中,我睁开眼,轻轻抚摸着眉心那点朱砂痣。
“所以从一开始,”我对着虚空低语,“你就已经在了,对吗,老头子?”
没有回答。
只有月光安静地流淌。
但我知道答案。
那个在玉米地里引动天雷的,不是曹枚,也不是曹鹤宁。
是紫微。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