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台前的竹简堆得像小山,墨汁在砚台里凝着半干的渍,文书蘸着笔,在竹简上 “沙沙” 记录,偶尔抬头呵斥两句吵闹的新兵。
林月萱站在队伍末尾,目光却悄悄落在了两个人身上 ——
她没主动搭话,只是像记布防图一样,将两人的模样和神态,一一刻进心里。
左侧角落,一个青年正攥着刚领的军装,缩着肩膀站着,正是曲祎辰。
他的衣领拉得快遮住下巴,露出的半只耳朵通红,像是被冻的,又像是紧张的;
双手死死攥着军装下摆,指节泛白,布料被捏得皱成一团,连肩膀都在微微发颤,眼神盯着地面的泥点,不敢抬眼多看周围。
林月萱一眼就看出他的自卑 ——
那是常年被欺压、连抬头都觉得奢侈的怯懦,像极了贫民窟里那些躲在墙角的孩子,显然是为了混口饭吃、逃离底层才来参军的。
而不远处的空地上,另一个青年正低头擦拭长刀,是化名 “陆尘” 的陆云许。他穿着和众人一样的粗布军装,衣摆却捋得整齐,没有半分泥污;
指尖捏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顺着刀身的锈迹慢慢蹭,“沙沙” 声在嘈杂的人声里格外清晰 ——
每一下都精准落在刀刃最钝的地方,力道均匀,既没过度打磨伤了刀身,又能恰到好处地擦掉锈迹,刀身渐渐露出暗哑的铁色。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周身的沉静像裹了层无形的膜,哪怕旁边有新兵打闹着撞过来,他也只是微微侧身避开,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完全没被周围的喧闹干扰。
“是个懂刀的,更懂隐忍。”
林月萱在心里暗忖 ——
寻常新兵擦刀,要么胡乱磨一通,要么只擦看得见的地方,唯有他,连刀背边缘的细小锈点都没放过,动作慢却稳,显然是故意藏着本事,不想引人注目。
在这护国军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有人为生存,有人为隐藏,她必须时刻警惕,不能轻信任何人,哪怕是看起来无害的 “同伴”。
跟着文书前往营房的路上,泥泞的路被士兵踩得坑坑洼洼,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凉得透进布料。
林月萱故意放慢脚步,借着 “踢到小石子、弯腰去捡” 的动作,悄悄落后众人半步 ——
这样既能不引人注意,又能看清身后的营地布局。
她的目光从两侧的普通营帐扫过:
那些营帐用灰褐色粗布搭成,门口堆着杂乱的长刀和盔甲,有的营帐门帘没拉严,能看到里面铺着干草的铺位,新兵们正互相打听着家乡,喧闹声从帐内飘出来。
再往前,一座黑色的营帐渐渐显露在视野里,比周围的营帐大了三倍,帐顶用的是厚实的缎布,边缘绣着银色的云纹,风一吹,云纹像活过来般流动。
最显眼的是帐前的旗帜 ——
黑色旗面中央,“统领” 二字用金线绣成,针脚细密,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正是护国军统领的驻地,也是她复仇的核心目标。
林月萱的呼吸下意识放轻,目光紧紧盯着营帐周围的守卫:
帐外站着四个玄甲兵,盔甲是双层的,外层玄铁泛着冷光,内层衬着暗红色的棉甲,边缘刻着细密的麒麟纹 ——
这是只有统领亲信才能穿的甲胄;
他们手里的长刀刀鞘上缠着银线,刀柄是象牙做的,顶端嵌着小小的铜铃,哪怕只是轻微晃动,也不会发出声响,显然是专门用于护卫的兵器。
更隐蔽的是帐壁两侧,幔帐的阴影里,能看到两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
是暗卫,他们穿着纯黑的劲装,手里握着短弩,弩箭的箭头泛着淡蓝色,像是淬了毒,视线扫过周围时,眼神锐利得像鹰隼,连飞过的麻雀都能引来他们的警惕。
“比校场的布防严了十倍,亲信、暗卫、淬毒弩箭,看来统领把他自己护得很紧。”
林月萱在心里盘算,指尖悄悄在掌心画着简单的布防图 ——
先画个小圈代表统领营帐,再在圈的上下左右各点一个点,记下同甲兵的位置,又在圈的两侧画了两道短线,标注暗卫的藏身处。
她知道,硬闯绝无可能,必须从长计议:
第一步,先跟着文书学军务记录 ——
文书管着军营的人员名册、任务调度表,借着抄录文书的机会,她能摸清护国军的人员结构,知道谁是统领的死忠,谁是可争取的对象;
第二步,借着送文书到统领营帐的机会,观察统领的作息规律,比如他每天什么时候去校场巡查,什么时候回营帐处理公务,有没有单独行动的时间;
第三步,寻找统领的把柄 ——
父亲说过,“贪财者必留赃,残暴者必留痕”,护国军统领既然敢收苛捐、诬陷林家,肯定还有其他贪赃枉法的事,只要找到证据,既能在复仇时让他身败名裂,又能避免自己落得 “刺杀将领” 的罪名,告慰林家满门的冤屈。
攥着木质号牌的手紧了紧,指尖摸到袖口内侧的兰草纹 ——
那是母亲生前缝补时,特意绣上去的小标记,针脚柔软,像母亲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臂弯。
林月萱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恨意,脚步重新跟上队伍 ——
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她从破庙里逃出来,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而是为了让仇人血债血偿,让林家的冤屈大白于天下。
营房越来越近,东头第三间的木牌在风里晃悠,王老兵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名册,不耐烦地喊着新兵的名字。
林月萱走到队伍里,报上 “林宣” 二字,声音依旧沙哑平稳,没有半分异常。
她知道,踏入这座营房,只是她复仇之路的第二步,后面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稳、走得细,才能在这虎狼环伺的护国军里,找到复仇的机会,也找到活下去的可能。
入夜的新兵营房,被厚重的黑暗裹着,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还亮着 ——
昏黄的光透过缺了口的灯盏,晃在粗糙的布帐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被揉皱的纸片。
新兵们的鼾声此起彼伏,有的粗重如雷,有的轻细如蚊,还有人在梦里嘟囔着家乡的名字,唯有林月萱坐在铺位边缘,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与这喧闹的夜色隔了层无形的膜。
她手里捏着一张撕下来的文书边角 ——
是白天跟着文书整理军务时,偷偷藏起来的泛黄麻纸,边缘还沾着淡黑色的墨渍,纸面粗糙得磨得指尖发疼。
她从怀里摸出一截炭笔头,是白天趁文书不注意,从案上捡的断笔,炭芯还带着余温。
借着油灯的微光,她在麻纸上轻轻画着简易的营地地图:
先用炭笔勾出一个不规则的圈,代表整个护国军营地;
在圈的东侧画个小方块,标注 “军械库”,旁边用小字写 “戌时换班”;
西侧画个尖顶的小帐篷,旁边标着 “统领营帐”,下面记着 “辰时出、申时归”;
再用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连接营帐和校场,在线中间画个小小的石桥符号,旁边打了个圈,写着 “仅 2 卫”。
“统领每日辰时出营巡查,会先去校场看操练,再绕到西境防线,申时返回时,必经过西侧的石桥。”
她对着地图轻声自语,声音压得比呼吸还低,怕惊醒旁边的新兵。
“石桥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周围是芦苇荡,藏人方便,而且那里只有两名守卫,比营帐外的玄甲兵好对付得多……”
她指尖轻轻描过 “石桥” 的圈,炭笔在纸上留下一道深痕,像刻在心里的印记。
“但仅凭我一人,就算能靠近,也未必能得手 —— 统领身边肯定带着亲兵,短刀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话音刚落,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铺位动了动 ——
是化名 “陆尘” 的陆云许,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呼吸看似均匀,可林月萱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翻身的动作太轻,不像是熟睡中无意识的动静。
她的心猛地一紧,手顿在半空,飞快地将麻纸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袖口内侧的兰草纹缝隙里 ——
那是母亲缝补时特意留的小口袋,藏张薄纸正好,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接着,她一口气吹灭油灯,灯芯冒出的青烟呛得她微微咳嗽,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借着黑暗的掩护,慢慢躺回铺位,双手规矩地放在身侧,闭着眼睛,装作早已睡熟的样子。
黑暗中,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地敲在胸腔里 ——
那个 “陆尘” 太沉稳了,白天擦刀时的专注、面对新兵喧闹时的淡然,都不像普通新兵,若被他察觉自己在画营地地图、谋划着针对统领,说不定会打乱整个复仇计划,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过了片刻,见 “陆尘” 那边没再动静,林月萱才悄悄攥紧了贴身藏着的家族令牌。
令牌的紫檀木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粗糙的木纹蹭着掌心的老茧,却让她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
这疼,像父亲临终前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带着血的温度,在她耳边留下最后的话:
“萱儿,活下去,别为仇恨冲昏头脑,要学会用智慧报仇……”
那时她才十五岁,躲在衣柜里,听着外面父亲的惨叫、母亲的哀求,浑身发抖,只想着冲出去跟仇人拼命。
可父亲拼尽最后力气将她推进衣柜时,眼神里的不甘和期盼,让她硬生生忍住了 ——
她知道,活着,才有机会报仇;
冲动,只会让林家最后一点血脉也消失。
如今握着这枚令牌,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她更清楚:自己的复仇,不能像烈火那样烧得太旺,那样只会引火烧身;
要像暗河,在平静的表面下缓缓流动,等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再一举冲破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