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锅里只余下表面一层薄薄的金色油花，在逐渐冷却的汤面上凝成细密的圈纹。
洛川放下端了许久却一口未喝的水杯，胃里空落落的感觉才清晰地传达到意识里。
从早上离开外公的别墅到现在，他只在医院外买过一瓶水，除此之外没吃过任何东西。
他也需要食物简单地垫一垫。
于是洛川伸手拿起筷子，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伸去。
然而，当筷子尖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时，洛川顿住了。他低下头，看向那只盘子——盘底仅剩几滴酱汁，原先堆成小山的菜肴已不见踪影。
洛川皱起眉头，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另一只盘子。
同样空空如也。
第三只盘子，空的。
第四只，空的。
第五只，空的......
洛川的目光从一只盘子跳到另一只盘子，动作越来越快，眉头越皱越紧。
所有盘子都干净得像是刚从洗碗机里取出，却又残留着曾经盛放过东西的油迹与香气。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中间的汤锅上。
那只深褐色的砂锅里，原本浓郁的鸡汤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要一眼便能望见锅底精致的竹叶浮雕花纹。
洛川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夜溪。
夜溪刚放下手里的小碗，碗内一滴汤汁都不剩，连油星都看不到。
夜溪似乎也察觉到了洛川的目光，抬起眼睛。餐厅的暖光从侧面洒落，映在她冰蓝色的眸子里，泛起一层薄薄的光晕。
她的嘴唇因热汤而泛着湿润的光泽，原本苍白的脸颊此刻透出淡淡的粉色，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与初见时相比，夜溪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血色，整个人看起来也生动了些。
“吃完了？”洛川问，声音里夹着几分不可置信。
夜溪轻轻点头，银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在肩头滑动，几缕碎发扫过脸颊，又被她抬手别到耳后。
“全部？”洛川的目光再次扫过桌面那些空盘子，最后落回夜溪脸上。
那些菜肴的分量，足够两个成年人吃饱，而他自己只动了几筷子。
夜溪垂下眼帘，又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她的手指绞着卫衣过长的袖口，将那截棉质布料拧出细小的褶皱，松开，再拧紧。
洛川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五六秒。他的大脑在快速计算。
这桌菜，洛川自己顶多吃了一成。剩下的九成，都是夜溪吃的。
可她......
这么小一只......是怎么吃得下这么多的......？
“你......”洛川顿了顿，目光不自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不觉得撑吗？”
夜溪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缩了缩肩膀：“那个......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没有。”洛川移开视线，“能吃是好事，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吃下这么多的。”
夜溪眨了眨眼，目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和那些空盘子间游移片刻，脸颊慢慢红了。
她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只露出泛红的耳尖：“因为......好吃嘛......”停了停，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了些：“而且你一直给我夹......不能浪费......”
洛川沉默了。
他回想刚才和梦雨秋说话时，右手端着茶杯，眼睛看着对面，左手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拿起筷子，伸向盘子，夹起食物，放进夜溪碗里。
他夹一片肉，她碗里就多一片肉；他夹一块豆腐，她碗里就多一块豆腐；他舀一勺汤，她碗里的汤就涨高一点。
他一直在夹，她一直在吃。
但他没问过她要不要，没问过她够不够，更没问过她还想不想吃。
他只是看到她的碗空了，就想把它填满；看她安静地吃着，就想让她多吃一点；看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就觉得还不够，还得再添一些。
这是他在江城照顾洛汐时养成的习惯——看妹妹的碗，填妹妹的碗，确保妹妹吃饱。洛汐胃口小，他总要哄着劝着，让她多吃一口是一口。
可夜溪不是洛汐。
洛汐会推开碗说“哥哥我饱了”，会摇头说“不要了”，会在吃饱后对他笑，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说“吃不下了”。
而夜溪不会。
她只是接受。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碗里有多少，她就吃多少。她不说话，不推开，不拒绝。她不表达饱足，也不表达渴望，只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食物吃完。
洛川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长久以来形成的本能——不挑剔，不剩余，给予什么便接纳什么，在沉默中完成所有被期待的动作。
他看着夜溪垂首坐在那里，不抱怨，不喊撑，只是安静地消化着刚才吃下的食物。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洛川心里蔓延开来，混杂着愧疚、自责，还有某种更深层的触动。
他以为他在照顾她，以为他在对她好。但他甚至没问过她需不需要，没问过她喜不喜欢，更没问过她能不能承受。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重复着照顾洛汐的习惯，却忽略了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女孩。
“下次，”洛川的声音柔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歉然，“吃不下的时候，要告诉我。”
夜溪抬起头看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吃不下要告诉他。在她看来，既然洛川给自己夹了，那自己就要吃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她看着洛川认真的眼神，看着那双黑色眸子里的关切，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喂！”梦雨秋不耐烦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你们俩还有完没完了？跟演偶像剧似的——是还没吃饱吗？我反正是吃饱了，菜都打包好了！”
洛川转头看去，只见服务员已经将梦雨秋点的那桌菜分装完毕。整整四个大纸袋，鼓鼓囊囊地堆在桌边，每个袋子里都塞了好几个印着店徽的白色餐盒。
梦雨秋自己面前那只精致的炖盅里还剩半只山瑞。她看了一眼，撇撇嘴，对服务员说：“这个也装起来，我带走。”
服务员应了一声，动作利落地取来一个更小的餐盒，用长筷将那半只炖得酥烂的山瑞夹进去，又小心地将汤汁舀入，盖上盖子，装入另一个小纸袋。
洛川没再看那些，抬手示意不远处的服务员过来结账。
一位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快步走来，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她双手递上账单。
洛川接过账单，目光在总额上停留了一瞬。
数字不小。主要还是梦雨秋点的那桌菜，每道菜后面跟着的价格都令人咋舌。
但洛川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深金色卡片，递给服务员。
卡片设计简约，但梦雨秋还是一眼就认出它不是普通的信用卡，而是五大家族内部流通的专属卡片。
这种卡片不对外发行，只在特定圈子内使用，也没多少人知道，倒是挺适合洛川这种离家出走隐藏身份的人用。
可是......
奇怪......
有这张卡，那洛川为什么过得并不宽裕？
服务员双手接过卡片，拿出便携刷卡机，将卡片插入，机器发出轻微的嘀嘀声，屏幕闪烁了几下。
很快，机器吐出一张签购单。服务员将单据和一支黑色签字笔一起递给洛川。
洛川接过笔。笔身冰凉，握在手中却有种熟悉的安全感。他在客户联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洛川。”
两个字，写得很快，笔画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锋利。那是他从小练字的成果——洛家的孩子从六岁开始就要练习书法，要求字迹端正、有力、不容置疑。
此刻落在纸上的名字，却比记忆中的少了几分刻意，多了些随性的流畅。
他签完字，把笔还给服务员，接过卡片，重新放回口袋。
这是外公给的卡。
第一次用，是给夜溪买衣服和鞋子。那个装着白色连衣裙和短靴的纸袋，此刻正安静地放在他手边的椅子上。
第二次用，是现在。这顿饭，以及梦雨秋点的那桌昂贵的菜。
洛川抿了抿唇，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钱是外公的，外公说了随便刷。他不需要有什么负担，只需要用这些钱，照顾好该照顾的人。
就这么简单。
他拎起纸袋，然后看向夜溪：“走了。”
夜溪立刻站起来。她站得有些急，脚不小心磕到椅子腿。她疼得皱了下眉，嘴唇抿紧了，但没有出声，只是迅速站到洛川身边，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梦雨秋看看紧挨着洛川的夜溪，看着那只抓住洛川衣袖的手，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翻涌上来。
她咬了咬嘴唇，下唇被咬出一道浅浅的白痕，很快又恢复了血色。在两人转身要离开卡座时，她突然开口：“洛川。”
洛川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她。
此刻梦雨秋脸上的表情少了平时的骄纵和任性，多了些期待和不安。餐厅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映出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洛川的眼睛：
“我能要你的联系方式吗？”
她就这么问出来了，虽然声音不大，却在相对安静的餐厅角落清晰可闻。
洛川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浅的阴影，像是在权衡什么。
夜溪站在洛川身边没有抬头，只是把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周围的嘈杂声似乎渐渐褪去，只剩下三人之间微妙的静默。
然而，就在梦雨秋屏住呼吸，等待着回应的时候——
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在洛川等人的脚下。
三道影子，来自三个不同位置的人，却在地面上划出三条诡异的轨迹。
它们沿着瓷砖的缝隙蜿蜒延伸，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就在出口附近的走廊地板上，被拉长的影子线，毫无偏差地交汇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