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烟波浩渺,水天一色。
张荣领着残部刚行至入江口,便见一艘快船破浪而来,船头立着的正是杨虎。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水卒,手里各拎着几串风干的鱼干,脸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
“寨主!”杨虎纵身跳上岸,快步迎了上来,见张荣身边众人虽面带倦色,却个个眼神亮堂,不由愣了愣,“看诸位兄弟气色,莫不是在鸿盈坊得了天大的好处?”
张荣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难掩兴奋,正要开口细说,却被费保扯了扯衣袖。费保朝杨虎身后努了努嘴,低声道:“寨主,先别提正事。三寨主还在寨里等着,怕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张荣心头一凛,这才想起留守水寨的三寨主花普方。那花普方是太湖土着,祖上三代都是水上渔民,后来拉起一支队伍占了水寨,为人最是桀骜不驯,眼高于顶,向来瞧不上耿氏兄弟那种硬碰硬的打法,总说他们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此次他们败于王寅之手,花普方知道了,怕是又要冷嘲热讽一番。
“你先回寨稳住花普方,就说我稍后便到。”张荣对着杨虎沉声道,“切记,莫要提鸿盈坊的事,更别提大夏皇帝的名号,等我回去再做计较。”
杨虎点了点头,他素知花普方的脾气,连忙跳回快船,扬声道:“弟兄们,开船!回寨!”
快船如离弦之箭,朝着水寨的方向疾驰而去。
太湖水寨建于湖心一座孤岛之上,四面环水,只有一条狭窄的栈桥与外界相通,易守难攻。此时寨门口的望楼上,正立着一个身材瘦高的汉子,他头戴一顶箬笠,身披一件青布短褂,手里把玩着一柄分水刺,正是三寨主花普方。
见杨虎的快船靠岸,花普方从望楼上一跃而下,落在栈桥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斜睨着杨虎,三角眼微微一挑,语气里满是讥诮:“哟,杨副寨主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个?那两位耿大英雄呢?莫不是被方腊的人砍了脑袋,扔到太湖里喂鱼了?”
杨虎脸色一沉,强压着心头的火气,抱拳道:“三寨主慎言!耿家兄弟只是受了些伤,在鸿盈坊养伤,不日便归。”
“养伤?”花普方嗤笑一声,将分水刺往腰间一插,双手抱胸,围着杨虎转了一圈,“我看是败得太惨,没脸回来见人了吧?早就说了,那王寅是方腊手下第一帅,一是手里那条钢枪使得出神入化,二是排兵布阵似武侯,岂是他们两个莽夫能对付的?偏生他们不听劝,非要带着弟兄们去硬碰硬,这下好了,折了大半弟兄,丢了粮草兵器,真是把我们太湖水寨的脸都丢尽了!”
这番话尖酸刻薄,听得杨虎身后的水卒个个怒目圆睁,却又碍于花普方的身份,不敢发作。
杨虎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沉声道:“三寨主,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次失利,是我们低估了王寅的实力,并非耿家兄弟之过。”
“不是他们的过,难道还是我的过?”花普方眼睛一瞪,声音陡然拔高,“当初我就提议,与其去招惹方腊的精锐,不如去劫掠那些官府的漕运船,风险小,收获大。可他们呢?仗着自己是大寨主的心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吃了败仗,倒好意思躲在外面养伤,让我们这些留守的人替他们操心!”
“你!”杨虎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却见远处又有一艘快船驶来,船头立着的正是张荣。
“寨主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栈桥上的众人纷纷侧目。
张荣领着费保、倪云等人跳上岸,目光扫过花普方,见他满脸戾气,便知他定是说了不少难听的话。他缓步走上前,沉声道:“普方,少说两句。”
花普方见张荣回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道:“大哥!你倒是说说,我哪句话说错了?耿明初、耿明达那两个夯货,不听劝告,擅自出兵,害得弟兄们损兵折将,难道不该骂?我看他们就是活该!”
“住口!”张荣猛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花普方被他一喝,顿时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张荣如此动怒。
张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沉声道:“此次失利,责任在我,是我决策失误,与耿家兄弟无关。你身为三寨主,不思如何整顿寨中防务,收拢人心,反而在此冷嘲热讽,挑拨离间,像什么样子!”
花普方撇了撇嘴,一脸不服气:“大哥,你就是太护着他们了。要我说,这次吃了亏,就该让他们长点记性……”
“够了!”张荣打断他的话,目光锐利如刀,“我今日回来,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的。我有要事要宣布,你且随我进议事厅。”
说罢,他不再理会花普方,转身朝着寨中的议事厅走去。费保、倪云等人紧随其后,路过花普方身边时,都忍不住投去一记冷眼。
花普方看着张荣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却又不敢违抗。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张荣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花普方身上,沉声道:“普方,你方才骂耿家兄弟不听话,吃了败仗,可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去招惹王寅?”
花普方梗着脖子道:“还能为何?无非是想抢些粮草,在你面前邀功罢了!”
“错!”张荣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响,“他们是为了救那些被方腊乱军掳走的百姓!王寅那厮,不仅劫掠粮草,还掳掠妇女儿童,押往睦州做苦力,耿家兄弟实在看不下去,才领兵出击!”
花普方愣住了,脸上的讥诮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
“我们太湖水寨,虽说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可也是贫苦出身,常,湖,江宁几州是我们家乡,从未敢欺凌过无辜百姓。”张荣的声音缓和了几分,目光变得悠远,“方腊乱军残暴不仁,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百姓流离失所。我们若是袖手旁观,与那些官府的走狗又有何异?”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那枚鎏金令牌,重重地拍在桌上。令牌上的蛟龙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散发出一股威严之气。
“诸位弟兄,从今日起,我们太湖水寨,不再是打家劫舍的水匪!”张荣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议事厅,“我们是大夏水师!奉大夏皇帝之命,荡平方腊乱军,救济江南百姓!”
此言一出,满厅皆惊。
花普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鎏金令牌,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位大寨主,竟然攀上了大夏皇帝这棵参天大树。
“邀功?”张荣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响,“你可知王寅那厮,领着方腊乱军在太湖沿岸烧杀掳掠,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村落化为焦土?耿家兄弟是看不惯他的恶行,才领着弟兄们去阻击!他们是为了护佑沿岸百姓,不是为了什么狗屁邀功!”
花普方被这一声怒喝震得浑身一哆嗦,却依旧嘴硬:“护佑百姓?那也要有本事才行!打了败仗,损兵折将,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们收拾烂摊子?依我看,与其和方腊硬碰硬,不如……”
“不如去劫掠漕运船,发些不义之财,是吗?”张荣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目光如炬,“花普方,我问你,我们太湖水寨是怎么起家的?除了杨虎兄弟是下了大宋武举的武官爷,其他几个兄弟当年若不是沿岸百姓接济,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在太湖里了!如今百姓遭难,我们不思报恩,反而想着趁火打劫,你对得起那些接济过我们的百姓吗?”
花普方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依旧不肯低头,只是梗着脖子,闷声道:“我……我不过是想让寨里的弟兄们有口饭吃!大乱之世,难道只吃鱼吗?!”
“有口饭吃?”张荣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那枚鎏金令牌,重重地拍在桌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令牌上的蛟龙在灯火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威严之气。厅内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令牌上,满脸疑惑。
花普方皱着眉头,凑上前仔细打量,眼中满是不解:“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块破令牌罢了,能当饭吃?等一下,龙……你被招安了?”
“招安?”张荣闻言,陡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议事厅的梁柱嗡嗡作响,“花普方,你把我张荣当成什么人了?那宋朝廷的招安,不过是把我们这些草莽汉子当成鹰犬,用完便弃,我岂会屑于归顺!”
他俯身抓起那枚鎏金令牌,指尖摩挲着令牌上栩栩如生的蛟龙纹路,眸中光芒灼灼:“这不是北宋的招安令,这是大夏水师的虎符!是大夏亲赐的信物!”
“大夏?”花普方瞳孔骤缩,猛地后退半步,脸上的桀骜不驯瞬间被震惊取代,“就是那个灭辽破金的大夏皇帝范正鸿?!”
“正是!”张荣将鎏金令牌高高举起,令牌在灯火映照下,龙纹愈发遒劲,仿佛要挣脱令牌腾空而去,“当今大夏皇帝范正鸿,心怀天下,体恤苍生。他早年征战两淮,见百姓饱受花石纲之苦、匪寇之乱,便设鸿盈坊救济万民。此番我等兵败,正是蒙鸿盈坊收留,得安神医之子救治耿家兄弟。陛下知我太湖水寨弟兄皆是水上健儿,忠义之士,陈坊主代皇帝特赐此虎符,纳我等为大夏水师!”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连烛火跳动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众人望着那枚令牌,眼中满是震撼。杨虎、费保等人早已知晓内情,此刻皆是昂首挺胸,面露自豪;其余水寨头目则交头接耳,神色变幻,有惊讶,有疑惑,亦有隐隐的兴奋。
花普方僵在原地,三角眼死死盯着令牌,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灭辽破金的大夏,那是何等威势?传闻大夏皇帝范正鸿用兵如神,麾下猛将如云,连金国铁骑都闻风丧胆。这样的人物,竟会看重他们这群太湖水匪?
“大哥……”花普方的声音干涩沙哑,没了往日的桀骜,“这……这是真的?大夏皇帝,真的要收编我们?”
“千真万确!”张荣将令牌揣回怀中,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朗声道,“陛下说了,英雄不问出处!我等虽是水寨出身,却从不欺凌百姓,更有一身水上本事。他日大夏挥师南下,荡平天下,收复河山,我等水师便是开路先锋!届时,弟兄们不仅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更能护佑这太湖沿岸的百姓,让他们过上安稳日子!”
“好!”费保第一个振臂高呼,“我费保愿追随寨主,归顺大夏!荡平方腊,护佑百姓!”
“愿追随寨主!归顺大夏!”倪云、狄成、卜青等人纷纷起身响应,声音响彻议事厅。
一众头目见状,也纷纷附和。他们在太湖上漂泊多年,见惯了官府的欺压,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如今能投靠大夏这样的雄主,既能建功立业,又能名正言顺地保境安民,这等好事,谁会拒绝?
花普方看着众人激昂的模样,心头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抑制的热血。他想起那些被方腊乱军烧毁的村落,想起那些流离失所的渔民,想起自己祖上三代在太湖上讨生活的艰辛,拳头不由得攥紧了。
“大哥,”花普方上前一步,对着张荣深深一揖,语气诚恳,“方才是小弟糊涂,说了些混账话,还望大哥恕罪!小弟愿追随大哥,归顺大夏,荡平方腊,誓死效忠陛下!”
张荣见状,心中大喜,连忙扶起他:“普方,你能明白,再好不过!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大夏的水师,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花普方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方腊那厮,残害百姓,罪该万死!还有那王寅,害我弟兄损兵折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大哥,你下令吧,何时出兵,我花普方愿为先锋!”
张荣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报仇之事,不急在一时。如今耿家兄弟还在养伤,寨中兵力折损大半,兵器粮草也亟待补充。当务之急,是整顿寨务,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待时机成熟,再与方腊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