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维修铺的塑料布顶棚，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慢慢浮动，混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在空气里凝成一股铁北特有的气息。江川单脚站在工具箱前，左腿支撑着身体，右脚脚踝的白纱布从裤脚露出一小截，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轻轻扯动。
他正在修一台旧收音机。
那是台黑色的熊猫牌收音机，外壳掉了漆，边角磕碰得厉害，露出里面的塑料底色。江川把它倒扣在工作台上，后盖已经拆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线路板和零件。他左手扶着机身，右手捏着一把小号螺丝刀，正小心翼翼地拧下一个固定线路板的螺丝。螺丝刀的金属头反光，映出他专注的眼神。
咔哒。
螺丝松了，江川用指尖捏住，轻轻取下来，扔进旁边一个铁皮罐里。罐子里已经有不少螺丝、螺母和小零件，都是他从各种旧家电上拆下来的宝贝。
林暮坐在维修铺角落的小马扎上，膝盖上垫着江川给他的松木板，速写本摊开在上面。他没画画，只是拿着铅笔，笔尖悬在纸上，看着江川的背影。江川的校服外套脱了，搭在旁边的破椅子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后背汗湿了一小块，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单薄但结实的轮廓。
他受伤的脚踝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刺痛，江川皱了皱眉，单脚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工具箱上，换了个姿势。拐杖斜靠在工具箱边，铝合金管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笃、笃笃。
有人踢了踢维修铺门口的石子。
江川没抬头，手里的动作没停，继续用镊子夹起一个电容，往线路板上比划。林暮抬起头，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男生站在那里，看起来和江川年纪差不多，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眼睛。他左右看了看，脚边踢着一颗小石子，像是在闲逛，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江川。
林暮认出他，是上次帮江川送零件的那个男生，好像叫小宇，以前和江川一起在工厂区捡过废铁。
小宇又踢了踢石子，石子滚进维修铺，停在江川脚边。江川这才抬起头，眼神扫过去，没什么情绪：有事？
小宇立刻低下头，快步走进来，假装看工作台上的收音机零件，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音：王磊找了人。
江川捏着镊子的手顿了一下，电容的引脚在阳光下闪了闪。
校外的，三个。小宇的声音更低了，眼睛瞟着旁边的林暮，嘴唇动得飞快，其中一个染黄毛，听说以前在南边跟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
江川没说话，手指转了转镊子，金属镊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约的周五放学，小宇的声音带着点紧张，在废弃工厂区，老炼钢车间那边。
江川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小宇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点担心：他们......
滚吧。江川打断他，语气和平时一样冷硬，听不出喜怒。
小宇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咬了咬嘴唇，转身快步走了。走到巷口，他还回头看了一眼维修铺，然后拐进另一条路，很快消失了。
维修铺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过塑料布顶棚发出的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
林暮握着铅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坑。他看向江川，江川已经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电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林暮注意到，他捏镊子的手指关节有点发白。
谁啊？林暮小声问，心跳有点快。王磊，他知道，是学校里经常找事的那个混混，上次在操场嘲笑过他画的画。
江川没回头：无关的人。
他把电容放在线路板上，用电烙铁加热焊锡。滋——的一声，白色的烟雾冒出来，带着一股松香的味道。
林暮没再问，只是看着江川的侧脸。阳光从塑料布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他脸上，能看到细小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江川焊好电容，用万用表测了测，指针没动。他啧了一声，把万用表扔回工具箱，拿起螺丝刀，开始拆收音机的调谐旋钮。旋钮是塑料的，老化得厉害，一拧就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金属轴。
林暮看着他手里的旋钮，突然想起昨天江川给他看的那个铁皮盒子里的零件，那个精致的小仪表，还有飞速转动的齿轮。那些精密的、安静的零件，和刚才小宇说的染黄毛打架被开除格格不入。
周五......林暮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要去工厂区吗？
江川拆螺丝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你想去？
林暮立刻低下头：不是......
那就闭嘴。江川的声音有点冷，但没什么恶意，更像是在掩饰什么。他把拆下来的螺丝扔进铁皮罐，发出的一声脆响。
林暮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只是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越画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齿轮的形状，齿牙歪歪扭扭，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心。
江川继续修收音机，动作却没刚才那么专注了。他拆下来的零件随手放在桌上，没像平时那样分类放好。有个电阻掉在地上，滚到林暮脚边，林暮弯腰捡起来，递给他。
江川接过电阻，指尖碰到林暮的手指，林暮感觉他的手有点凉。
王磊为什么找你？林暮忍不住又问，声音比刚才还小。
江川把电阻扔回零件堆里，没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上次在厕所，我把他推墙上了。
林暮想起来了，上周三放学，他在厕所门口看到王磊带着几个人堵江川，后来江川一瘸一拐地出来，王磊的脸上有块淤青。
他想......林暮的声音发颤，打架吗？
江川终于放下手里的螺丝刀，转过身，单脚站在那里，看着林暮。他的眼神很深，看不真切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暮被他看得有点慌，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铅笔。
江川问。
林暮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低着头，小声说：别去。
江川嗤笑一声，转过身继续摆弄收音机：不去？等着他们堵学校门口？
林暮没说话，心里堵得难受。他知道江川不是怕事的人，从第一次见面江川吼走欺负他的人，到后来帮他修自行车，江川总是这样，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裹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怕。可他也是人，脚踝还受着伤，对方有三个人，还是校外的混混......
把烙铁递我。江川突然说。
林暮赶紧拿起电烙铁，递过去。电烙铁刚用过，还很烫，林暮用布包着烙铁头，小心地递到江川手里。
江川接过，没立刻用，只是握着烙铁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着工作台上散落的收音机零件，眼神慢慢沉了下来，像工厂区傍晚的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暮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想再说点什么，劝江川别去，或者告诉老师，或者报警。可他知道江川不会听，在铁北，这些事从来都是自己解决，报警只会招来更多麻烦。
江川把电烙铁放回支架上，锡丝在烙铁头上融化，滴落在工作台上，凝成一个小小的锡珠。他拿起刚才拆下来的调谐旋钮，在手里转了转，塑料外壳磨得很光滑。
收音机还能修好吗？林暮小声问，想打破这压抑的沉默。
江川看了一眼收音机，线路板上的零件东倒西歪，像被台风扫过的菜地：
那......
留着零件。江川打断他，把旋钮扔进铁皮罐，齿轮能用。
林暮点点头，不再说话。他低下头，看着速写本上那个歪歪扭扭的齿轮，铅笔尖在齿轮的齿牙上反复涂抹，线条越来越深，最后几乎要把纸戳破。
下午的阳光慢慢西斜，照进维修铺的角度变了，地上的光斑移到了江川的脚上。他受伤的脚踝处，白纱布被汗水浸得有点发黄。
江川突然站起身，拿起拐杖，地跳到工具箱边，打开最下面的抽屉，翻出一根钢管。钢管是黑色的，大概半米长，一端被磨得很尖，闪着冷光。
林暮的心猛地一跳。
江川看了一眼钢管，又把它扔回抽屉，关上了抽屉。他转过身，单脚跳回工作台，拿起刚才没焊好的收音机线路板，继续用烙铁加热焊锡。
滋——
白色的烟雾又冒了出来，带着松香的味道，弥漫在维修铺里。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螺丝刀轻轻放在工具箱上，金属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午后安静的维修铺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