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余威还没散尽,铁北的夜晚却已经有了凉意。风从筒子楼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楼下垃圾桶的酸腐味和远处工厂区飘来的煤烟味,在客厅里打了个转,卷起几片从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碎屑。
林暮缩了缩脖子,把江川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外套上的机油味混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像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让他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感到莫名的安心。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桌上的《素描基础教程》,台灯昏黄的光圈正好罩住书页上那幅复杂的透视示意图,线条纵横交错,像一张缠人的网。
林暮小声骂了句,把铅笔头咬在嘴里。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卡在同一个地方了——三点透视的消失点怎么也找不准,无论怎么比划,纸上的立方体都像是要歪倒下来,活像铁北中学门口那棵被台风刮斜的老杨树。
桌角的闹钟滴答作响,指针刚跳过晚上九点五十。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江川父亲房间偶尔传来的咳嗽声,还有林暮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江川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正在用一块破布擦拭扳手,动作不紧不慢,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林暮偷偷抬眼看了看他。江川的侧脸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硬朗,下颌线绷得笔直,睫毛比想象中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左腿伸直搭在矮凳上,脚踝处还缠着纱布,虽然已经能勉强走路,但走快了还是一瘸一拐的。白天在维修铺忙了一天,此刻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琢磨哪个零件没修好。
又卡住了?江川突然开口,头也没抬,手里的扳手被擦得锃亮,反光照在他手背上的疤痕上。
林暮吓了一跳,铅笔差点从嘴里掉出来,赶紧低下头假装翻书:没、没有。
江川嗤了一声,把扳手扔回工具箱,发出一声响。铅笔头都快被你咬烂了,他站起身,左腿先着地,右腿跟着一瘸一拐地往厨房挪,跟铁蛋啃猫粮似的。
林暮的脸有点发烫,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铅笔杆上确实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他看向角落的纸箱,铁蛋正蜷在里面睡觉,小肚子一起一伏,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这几天小猫越来越黏人,晚上总喜欢往林暮脚边钻,被江川不耐烦地踢开好几次,还是锲而不舍。
厨房传来水壶灌水的声音,接着是江川打开橱柜的响动。林暮的心跳莫名快了些,他知道江川要做什么——从三天前开始,每天晚上差不多这个时候,江川都会去厨房待一会儿。
没过多久,江川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出来。缸身印着褪色的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边角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看着比江川的年纪都大。缸口冒着白汽,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开来。
江川把搪瓷缸往林暮面前一推,缸底和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暮低头看去,糖水呈浅琥珀色,里面沉着几粒没化完的白糖,在杯底打着转。他能闻到那股纯粹的甜味,混着水汽钻进鼻子里,让他想起小时候养父母偶尔给他买的水果糖——那是很少见的奢侈品,每次他都含在嘴里不敢咬,让甜味慢慢化开来,能甜一整个下午。
放了两勺。江川拖回椅子坐下,又拿起一块抹布擦起了螺丝刀,语气硬邦邦的,小卖部老板娘说这个牌子的白糖甜,比上次那个强。
林暮没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捧住搪瓷缸。缸壁很烫,他的手指忍不住缩了一下,又很快贴了上去。热度顺着掌心蔓延开来,一直暖到胳膊肘,把刚才被风吹出来的凉意都驱散了。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舀起一勺糖水送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炸开,不算齁,但足够明显,像在味蕾上撒了一把细小的糖粒。糖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一道温热的轨迹,一直暖到胃里。林暮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比他想象中甜,也比他想象中……好喝。
谢谢。他小声说,声音有点含糊,因为嘴里还含着糖水。
江川了一声,没抬头,手里的螺丝刀被擦得能映出人影。昨天你看那章看到十二点,他突然说,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今天再这么熬,明天去张老师那儿上课该睡着了。
林暮的动作顿了顿,舀糖水的勺子停在半空。他知道江川一直在注意他,虽然江川总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不是擦工具就是摆弄零件,或者靠在椅背上假装睡觉,但林暮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像探照灯一样,让他心里又紧张又……有点甜。
透视太难了,林暮小声解释,像是在为自己辩解,那个消失点怎么也找不对,画出来的东西都是歪的,像要倒了似的。
倒了就扶起来。江川说得轻描淡写,放下螺丝刀,拿起一个旧轴承在手里转着玩,跟修车一个道理,哪个零件歪了,敲敲打打弄正就行。
林暮忍不住笑了。他知道江川是在安慰他,但这个比喻实在太江川了——什么都能跟修车扯上关系。他低头看着搪瓷缸里的糖水,水面映着台灯昏黄的光,晃悠悠的,像一小块融化的金子。
不一样的。他小声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糖水,让剩下的白糖快点化掉,画画要靠眼睛看,靠脑子想,不是敲敲打打就能弄好的。
江川应了一声,手里的轴承转得更快了,发出轻微的声。那你就多看多想,反正别熬那么晚。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老江说你昨天凌晨还在翻书,吵得他睡不着。
林暮的脸地一下红了。他赶紧看向江川父亲的房门,门虚掩着,里面没什么动静,应该是睡着了。对不起,他小声说,有点慌乱,我以为我动静很小了……
骗你的。江川突然嗤笑一声,手里的轴承地掉在桌上,滚了两圈停在林暮的书本旁边。老江睡得跟死猪似的,打雷都醒不了。
林暮愣住了,看着江川。江川的嘴角微微上扬着,眼神里带着点捉弄人的笑意,不像平时那样总是皱着眉,好像有什么烦心事。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很少看到江川这样笑,不是那种嘲讽的嗤笑,也不是无奈的苦笑,就是很简单的、带着点坏心思的笑,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你骗我。林暮小声说,语气里没什么责备,反而有点……开心。他伸出脚,轻轻踢了踢江川的椅子腿。
江川挑了挑眉,没躲,任由他踢。不骗你你能早点睡?他反问,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硬邦邦,但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散去,快点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林暮低下头,又舀了一勺糖水喝。这次他喝得慢了些,让甜味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糖水确实没有刚才烫了,温温的,刚好能一口咽下去。他能感觉到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积成一个小小的暖团,然后慢慢扩散开来,暖了五脏六腑,连心里那块因为透视而紧绷的地方,好像也被这甜味泡软了些。
铁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纸箱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这边挪过来。它的伤腿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勉强着地了,虽然还是有点瘸,但比前几天利索多了。它先是蹭了蹭林暮的裤腿,表示亲昵,然后又转向江川,用小脑袋去顶江川的脚踝。
一边去。江川用脚尖轻轻拨开铁蛋,动作很轻,没用力,别在这儿碍事。
铁蛋委屈地了一声,又锲而不舍地蹭上来,这次直接抱住了江川的裤腿,小爪子抓着布料不放,尾巴竖得笔直。
林暮忍不住笑了,放下搪瓷缸,伸手把铁蛋抱起来。小猫在他怀里舒服地蹭了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两颗玻璃珠子。它喜欢你才跟你玩的。林暮说,手指挠了挠铁蛋的下巴。
喜欢我?江川嗤了一声,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铁蛋身上,喜欢我天天踢它屁股?
它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林暮小声说,把铁蛋放在腿上,让它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动物很聪明的,能感觉到谁对它好。
江川没说话,只是看着铁蛋。小猫正用脑袋蹭林暮的手,尾巴缠在林暮的手腕上,一副很黏人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江川突然伸出手,在铁蛋的头顶轻轻摸了一下。
铁蛋吓得浑身一僵,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江川,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在警告。
江川的手顿在半空,有点尴尬地收了回来,假装去拿桌上的轴承。丑死了。他低声骂了句,耳根却有点红。
林暮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知道江川其实很喜欢铁蛋,虽然嘴上总是说丑死了麻烦死了,但会偷偷去小卖部买猫粮,会在铁蛋睡觉的时候帮它盖旧毛巾,会在林暮给铁蛋换药的时候假装不在意地在旁边看着,还会记住医生说的注意事项,提醒林暮别给它喂太多,撑着。
这些细节,林暮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像这碗糖水,江川嘴上不说怕你熬夜辛苦,也不说给你补充点能量,就只是硬邦邦地扔过来一句放了两勺,好像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像修自行车、换零件一样,是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但林暮知道不是的。在铁北这个地方,白糖不算便宜,江川连给自己买瓶矿泉水都要犹豫半天,却愿意每天晚上给他泡两勺糖的糖水。林暮想起江川那个装钱的铁盒子,里面总是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想起江川父亲那些空药瓶,想起江川脚踝上还没好利索的伤……他突然觉得手里的搪瓷缸有点沉。
江川,林暮小声说,把剩下的糖水一口气喝完,然后把搪瓷缸放在桌上,以后不用给我泡糖水了。
江川正在转轴承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他,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了?不好喝?
不是,很好喝。林暮赶紧摇头解释,就是……白糖挺贵的,省下来给江叔叔买药吧。
江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有点不耐烦:让你喝你就喝,哪那么多废话?
可是……
没有可是。江川打断他,语气硬了起来,我爸的药钱我能搞定。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画画学好,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再说了,这白糖是小卖部老板娘送的,她说快过期了,扔了可惜,让我拿回来泡水喝。
林暮愣住了,看着江川。江川的眼神很坦然,不像在说谎,但林暮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小卖部老板娘会送快过期的白糖?上次他去买羊奶的时候,老板娘还因为他少给了一毛钱念叨了半天。
但他没有再追问。他知道江川不想让他觉得欠了人情,就像上次江川给林暮钱让他去报名美术学院,林暮拒绝了,江川也没有再坚持,只是说等你自己赚了钱再说。江川总是这样,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别人,笨拙,却很真诚。
谢谢。林暮小声说,低下头,假装去看桌上的书,但视线却落在搪瓷缸上。缸底还残留着一点糖水,映着灯光,亮晶晶的。
江川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又开始转那个轴承。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轴承转动的声,铁蛋轻微的呼噜声,还有江川父亲偶尔的咳嗽声。
林暮拿起铅笔,重新看向那幅透视示意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糖水的缘故,他觉得脑子好像清醒了些,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似乎也没那么复杂了。他试着在纸上画了一条消失线,笔尖顿了顿,又画了一条。
其实……江川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含糊,你要是实在看不懂,明天我陪你去张老师那儿。
林暮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江川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转过头去,假装看窗外:反正我明天下午要去医院换药,顺路。
林暮的心里又开始甜了起来,比刚才的糖水还要甜。他知道江川说的是假的,医院在城东,张老师家在城西,根本不顺路。但他没有拆穿,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江川了一声,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落在林暮的书上。看懂了?他问。
好像……有点懂了。林暮小声说,手指在纸上比划着,你看,这个消失点应该在这里,然后线条从这里延伸过去……他一边说一边画,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江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画。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半了。
林暮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对上江川的视线。江川的眼神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不像平时那样带着警惕和不耐烦。
喝了早点睡。江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