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像被冻住了。
刚才那个挥手的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透过铁丝网的格子,在煤渣地上投下斑驳的纹路,像幅没画完的素描。他穿着江川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太大了,袖子卷了两圈还晃荡着,风一吹,下摆就贴在腿上,带着点机油的味道。
周围的欢呼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又退下去。江川被班里的男生围在中间,拍着背,喊着。林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件红色的15号球衣在人群里晃来晃去,像面破旗。
他刚才真的挥手了。
林暮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挥手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发抖。他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做过这么显眼的动作,更别说对着江川了。
疯了吧。林暮小声骂了自己一句,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想转身跑掉,像以前每次遇到麻烦时一样,缩回自己的壳里。可是脚像灌了铅,挪不动。
视线不由自主地又飘回球场中央。江川从人群里挣脱出来,一瘸一拐地往场边走。他的左腿明显不敢用力,走路的姿势比平时更别扭。红色球衣的袖子卷着,露出胳膊肘上的纱布,是早上林暮帮他换的药,现在纱布边缘渗出血迹,在白色的纱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林暮的手指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早上换药的时候,江川咬着牙,一声没吭,只是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他当时还劝江川别去修自行车了,在家歇一天。江川骂了句,然后把铁蛋塞给他,自己扛着工具箱一瘸一拐地下楼了。
还打不打了?江川!赵磊在场上喊,还有一节呢!
江川抬起头,看了看赵磊,又扫了一眼场上的比分牌。林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比分牌上的数字歪歪扭扭的,他们班领先一分。
江川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他把药袋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场边的台阶上,又把球衣下摆往下拉了拉,遮住胳膊肘的伤。
林暮的心提了起来。他看得出来,江川的腿伤得不轻。刚才那几次摔倒,肯定加重了伤势。他想冲过去拉江川下来,告诉他别打了,医药费比一场篮球赛重要多了。可是他不敢。
他只是个寄居在江川家的外人,连自己的生父都不管他,有什么资格去管江川的事?
周围的人群又热闹起来,第四节比赛开始了。林暮往后退了退,躲到一棵老杨树后面。树影落在他身上,像件隐身衣。他把自己缩在树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球场上那个红色的身影。
江川果然没让他失望。
虽然动作还是很笨拙,但他比之前更拼了。不再只是站在篮下,而是开始跟着球跑。有一次赵磊传球失误,球飞向界外,江川追了出去,差点撞到铁丝网。林暮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又猛地停住。
江川稳住身体,把球扔回场内,然后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夕阳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红色的球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林暮的喉咙有点发干。他从帆布背包里摸出水瓶,是江川那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早上灌的凉白开。他喝了一口,水有点温了,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是铁北特有的味道。
喂,你看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
林暮吓了一跳,手里的搪瓷缸差点掉地上。他转过头,看到两个女生站在不远处,正好奇地看着他。是他同班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他记不清了,平时没说过话。
没、没什么。林暮低下头,把搪瓷缸塞进背包,手指紧张地绞着背包带。
你认识江川?其中一个女生问,声音里带着点八卦的意味。
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认识?说不认识?说他现在住在江川家?
不认识。林暮小声说,把头埋得更低了。
女生明显不信,撇了撇嘴,和同伴小声嘀咕了几句,声音不大,但林暮还是听到了两个字。她们很快就走了,留下林暮一个人站在树影里,脸烫得像火烧。
他知道自己是个怪人。在养父母家的时候,他们就说他阴沉沉的,像个小老头。来到铁北中学,同学们也觉得他奇怪,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抱着个速写本到处画。
可是他控制不住。他害怕和人打交道,害怕别人问起他的过去,害怕看到别人同情或者嫌弃的眼神。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视线重新回到球场上。江川又摔倒了。
这次是为了抢一个篮板球,他被对方两个男生夹在中间,落地时没站稳,侧着身子摔在地上。林暮看到他的左腿明显扭了一下,江川疼得龇牙咧嘴,半天没爬起来。
操!犯规了!赵磊冲裁判喊,他们推人了!
裁判没理会,吹了哨子,示意比赛继续。对方把球捡起来,快速推进。
林暮的眼睛红了。他看到江川还趴在地上,左手撑着地,右手捂着脚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周围有人在笑,是三班的人,笑得很大声,很刺耳。
江川……林暮小声喊,声音哽咽了。他想冲过去,把那些笑的人都赶走,想把江川拉起来,想告诉他别打了。
可是他还是不敢。他只是个胆小鬼,只会躲在树影里偷偷看。
江川慢慢撑着地站起来。他的左腿好像动不了了,站在那里,身体晃了晃,差点又摔倒。赵磊跑过去想扶他,被他甩开了。
没事。江川说,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停在了林暮藏身的那棵老杨树后面。
林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知道江川看到他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人,江川还是准确地找到了他的位置。他的眼神很亮,像淬了火的钉子,直直地扎进林暮的心里。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林暮看不懂的东西,有点像铁蛋饿肚子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又有点像江川修好了一辆很难修的自行车时的眼神。
林暮的喉咙突然不堵了。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疼,但是很舒服。
当三班的那个男生再次冲向篮筐,江川下意识地想移动身体去阻挡的时候,林暮几乎是脱口而出:
江川,小心!
声音不大,有点抖,还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但是在嘈杂的人声中,异常清晰。
林暮自己都愣住了。他捂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周围的笑声停了,有几个人转过头,好奇地看向他藏身的方向。那两个女生也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江川的动作也顿住了。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老杨树的方向。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林暮身上。
四目相对。
林暮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想躲,想把刚才那句话收回来,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是江川的眼神定在他身上,像块磁铁,吸住了他的目光。
几秒钟后,江川的嘴角动了动,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风吹动了嘴角的肌肉。然后,他对着林暮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林暮的眼睛突然就湿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能是因为害怕,可能是因为委屈,也可能是因为江川那个点头的动作。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把眼泪抹掉。不能让江川看到他哭,江川会骂他矫情的。
比赛还在继续。但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林暮不再躲在树影里。他从老杨树后面走出来,站到铁丝网边上,就站在刚才江川差点撞到的地方。他的背挺得笔直,不再像以前那样缩着脖子。
江川也不一样了。
他好像突然有了力气,左腿也不那么瘸了。他抢下了一个又一个篮板,盖了对方一个大帽,甚至还尝试着投了个篮,虽然没进,但引来全场的欢呼。
林暮看着他在场上奔跑、跳跃、摔倒、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他不再害怕周围人的目光,不再担心别人怎么看他。他只是紧紧盯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
江川,加油。
江川,小心。
江川,没事的。
他没有再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江川能听到。就像他能听到江川的心跳声一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人,他们好像有某种奇怪的感应。
比赛快结束的时候,林暮看到江川的左腿明显肿了起来,红色球衣的裤腿绷得紧紧的。他每次落地,眉头都会皱一下,虽然很快就松开,但林暮还是看到了。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江川的脚踝,撑不了多久了。
但是他没有再喊。他只是看着江川,眼神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玻璃珠子。
他知道江川会坚持到最后一秒。就像他知道,无论江川伤得多重,他都会陪着他,一起走回家。
夕阳开始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篮球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幅巨大的素描。林暮站在铁丝网边,穿着江川的校服外套,看着场上那个红色的15号球衣,心里暖暖的,比喝了糖水还要暖。
他想,也许铁北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这里有江川,有铁蛋,还有……他自己。
江川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次他没有点头,只是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很轻,很淡,像被风吹起的纸角。
然后,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篮球架的方向跑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像道倔强的影子,钉在铁北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