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中学的煤渣跑道被秋老虎晒得发白，踩上去能硌得脚底生疼。江川拎着刚从传达室取来的药袋，里面是给老江换的纱布和消炎药，药瓶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他沿着操场边缘走，准备从后门出去——医院的换药时间快到了。
江川！等会儿！
身后传来喊声，带着点气喘吁吁的急迫。江川皱了皱眉，脚步没停。这种时候喊他的，多半没什么好事。
江川！跑什么！一只手突然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轻。
江川停下脚步，转过身。体育委员赵磊正站在他面前，穿着湿透的运动背心，脸上全是汗，手里还抱着个篮球，拍得响。
有事？江川问，语气算不上好。他和赵磊没什么交集，这人是班里的活跃分子，跟那帮整天打球泡网吧的男生混在一起，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帮个忙。赵磊抹了把脸上的汗，班里篮球赛缺个人，就差你了。
不去。江川直接拒绝，转身就要走。他脚踝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路都有点瘸，更别说打球了。再说他下午还得去医院换药，然后回维修铺干活，哪有时间耗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别啊！赵磊赶紧拉住他，就缺一个人，凑个数就行！对手是三班那帮孙子，你不去我们肯定输得惨！
关我屁事。江川甩开他的手，语气冷硬。他对输赢没兴趣，对篮球赛更没兴趣。在铁北中学这三年，他就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赵磊急了，拽着江川的胳膊不放，就一节，打完你就走。你不去我们班连五个人都凑不齐，要被体育老师骂死的。
江川皱着眉看他，想把胳膊抽回来。赵磊的手劲不小，抓得他胳膊生疼。周围已经有几个男生围了过来，都是班里打球的，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和看热闹的意味。
江川，来吧，就当帮个忙。
是啊，三班那帮人太狂了，得治治他们。
你个子高，站那儿就行，不用怎么跑。
七嘴八舌的劝说声围着江川，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他的耐心一点点消失，烦躁感从心底涌上来。他最讨厌这种被人围着的感觉，尤其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松手。江川的声音冷了下来，眼神也带上了点不耐烦。
赵磊似乎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手松了松，但还是没完全放开。就一节，真的。他放低姿态，几乎是哀求了，打完我请你喝水，冰红茶，行不行？
江川盯着他看了几秒，赵磊的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运动背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周围的男生也都看着他，眼神里有期待，也有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江川低声骂了句，甩开赵磊的手，就一节。
赵磊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几秒钟后，他脸上爆发出狂喜：真的？太好了！走走走，换衣服去！
江川被赵磊拉着往器材室走，脚步踉跄了一下，左腿传来一阵刺痛——脚踝的伤还没好利索。他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后悔刚才的决定。但话已经说出口，他不是那种说了不算的人。
器材室里一股橡胶和汗味混合的味道，呛得江川想咳嗽。赵磊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球衣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红色的篮球服扔给他。
凑合穿吧，就这件了。赵磊说，15号，以前老王的，他转学了。
江川接住球衣，料子粗糙，有点硬，上面还沾着不明污渍。他拎起来看了看，号码印得歪歪扭扭，边缘已经有点开裂。球衣明显大了一号，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像个麻袋。
换好了没？快点！赵磊在外面催。
江川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叠好放在旁边的长椅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他套上球衣，下摆长到大腿，袖子卷了两圈还晃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虎口处的茧和食指关节上的疤在红色球衣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走了。江川走出去，把药袋塞进球衣口袋里，沉甸甸的。
还行还行。赵磊上下打量他，就是大了点，将就穿吧。他拍了拍江川的肩膀，会打吧？不用太厉害，能站篮下抢抢篮板就行。
江川没说话。他小时候在厂区大院跟人瞎玩过几次，谈不上会打，只能说知道规则。他跟着赵磊往篮球场走，腿还是有点瘸，不明显，但自己能感觉到。
篮球场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来看热闹的。铁北中学没什么娱乐活动，篮球赛就算是难得的盛事了。江川他们班的人站在场地一边，看到江川穿着球衣过来，发出一阵哄笑。
我操，江川你这是偷穿你爸的衣服吧？
太大了！跟唱戏似的！
别说，15号还挺适合他，看着就像能打15分钟就下场的。
江川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走到场边。他的目光扫过球场，煤渣地面坑坑洼洼，篮筐歪歪扭扭，篮网破了好几个洞，像个破烂的蜘蛛网。对面场上，三班的人正在热身，个个穿着统一的蓝色球衣，看起来比他们班正规多了。
江川，过来！赵磊招手，我跟你说下战术。
江川走过去，赵磊在他耳边说了一堆什么挡拆、跑位、联防之类的词，江川听得云里雾里。他只抓住了一个重点：站在篮下，抢篮板，别让对方进球。
听懂没？赵磊问。
江川含糊地应了一声。
裁判吹了声哨子，比赛开始。
江川站在篮下，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周围的人跑来跑去，篮球在头顶飞来飞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有好奇，有嘲笑，还有点期待。
江川！看球！
一个篮球突然朝他飞过来，江川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接住，砸在他胸口，弹了出去。
我操！赵磊在旁边骂，用手接！不是用胸！
江川揉了揉胸口，有点闷。他看着地上弹跳的篮球，又看了看周围，突然觉得有点滑稽。他一个每天在修车铺拧螺丝的，居然站在这里打篮球，穿着件不合身的球衣，像个小丑。
防守！江川！防守！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江川回过神，看到三班的一个男生正朝篮下冲过来。他本能地往篮下站了站，张开双臂。那男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江川会防守，随即一个变向，想从旁边绕过去。
江川的反应比他快，虽然腿有点瘸，但身体的协调性还在。他横移一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男生撞在他身上，一声被弹开了。
好球！江川！
可以啊！
江川，防守！
班里的人开始喊，声音稀稀拉拉的，但确实是在给他加油。江川有点意外，他以为大家只会看他笑话。他看着那个被弹开的男生，对方瞪了他一眼，骂了句。
比赛继续。江川渐渐找到了点感觉，虽然动作笨拙，但他的身体优势明显——比班里大多数人都高，也结实。他站在篮下，像个柱子，对方很难靠近。
第一次摔倒是在第一节快结束的时候。
江川跳起来抢篮板，落地时被人绊了一下。他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摔在地上。煤渣子嵌进手掌，火辣辣地疼。他听到周围一片惊呼，还有人在笑。
江川！没事吧？赵磊跑过来。
江川没说话，撑着地想站起来。左手掌一用力，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低头看了看，掌心被磨破了一大块，渗出血来，还沾着黑色的煤渣。
不行就下来歇会儿。赵磊说。
江川摇了摇头，用球衣下摆擦了擦手。红色的布料上立刻染上了一道血痕。他站起来，左腿传来一阵刺痛，脚踝好像又扭到了。他活动了一下，还行，能走。
继续。江川说，声音有点哑。
赵磊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第二节开始，江川明显感觉对方的动作大了起来。大概是他刚才的防守让对方不爽了，几个男生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敌意。江川没在意，他本来就不是来打球的，只是来凑数的。
第二次摔倒是在第二节中段。
江川去捡一个界外球，对方的一个男生故意撞了他一下。江川这次有防备，但还是没站稳，侧着身子摔在地上，正好压在左腿上。一阵剧痛从脚踝传来，比刚才更疼。
操！你他妈故意的吧！赵磊冲过来，指着那个男生骂。
谁故意了？他自己站不稳怪谁？男生一脸无辜。
周围吵了起来，双方队员推推搡搡的。江川坐在地上，没动。他的手又磨破了，这次是胳膊肘。他摸了摸脚踝，好像肿了点。
江川，你怎么样？一个女生跑过来，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擦吧。
江川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认识，应该是同班的。他接过纸巾，擦了擦胳膊肘上的血。没事。他说，声音有点闷。
算了算了，打球呢，别吵了。裁判过来劝架，都注意点动作！
江川撑着地站起来，左腿不敢用力。他皱了皱眉，脚踝处的纱布好像松了。他伸手摸了摸，球衣口袋里的药袋还在，硬硬的。
还行吗？不行换下来。赵磊问，语气里带着点担心。
没事。江川说，慢慢活动了一下脚踝，还能打。
他重新回到场上，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左腿不敢使劲。但他的防守反而更凶了，像头受伤的野兽，眼神冷冷的，谁靠近就用身体撞谁。三班的人被他撞了几次，都有点怵他。
江川，防守！
把他撞出去！
好样的！
班里的加油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江川能听到他们在喊他的名字，喊，喊。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股暖流，慢慢涌进他心里那块总是紧绷的地方。
第三次摔倒是在第三节快结束的时候。
比分咬得很紧，双方只差两分。赵磊带球突破，被两个人夹击，他把球扔向篮筐，明显偏了。所有人都以为这球没了，江川突然冲了过去。
他跳得很高，身体在空中舒展，像只笨拙的鸟。他的手碰到了篮球，用力往下按。球进了！但他自己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次是正面朝下，胸口先着地。
的一声闷响，周围的声音好像都静止了。
江川趴在地上，感觉胸口火辣辣地疼，喘不过气来。嘴里全是土腥味，大概是咬到了舌头。他想站起来，却发现左腿动不了了，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
江川！
我操！没事吧？
快叫老师！
周围乱成一团，有人在拉他，有人在喊。江川推开他们的手，想自己站起来。他撑着地，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左腿一用力就疼得钻心。
别动他！让他自己起来！赵磊喊道。
江川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他的视线有点模糊，煤渣地面在他眼前晃动。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周围的惊呼声。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再试一次。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江川……
江川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夕阳把篮球场染成了金色，人群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场地边缘，靠近铁丝网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是林暮。
江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比刚才摔在地上时还要剧烈。他看着林暮，对方也在看着他，眼神亮得像两颗玻璃珠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林暮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江川突然觉得胸口不那么疼了，脚踝的伤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他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
江川！牛逼！
赢了！这球算！
好样的！
周围爆发出欢呼声，江川他们班的人冲了过来，把他团团围住。有人拍他的背，有人抱他的胳膊，兴奋地大喊大叫。江川被挤在中间，有点不知所措，但他的目光却一直越过人群，看向场地边缘那个穿着他外套的身影。
林暮还站在那里，看到他看过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鹿。然后，江川看到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江川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很轻，很淡，却比刚才投进那个球还要让他觉得……开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在流血，沾着煤渣和尘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了。
他的15号球衣皱巴巴的，沾着泥土和血迹，像个破烂的旗帜。但在这一刻，江川觉得，这件球衣好像也没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