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中学的下课铃像生了锈的铁片，在走廊里拖出长长的颤音。林暮把英语课本立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页角——那里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窗外的煤渣跑道上，几个男生追着一只破足球踢，扬起的灰被风卷着，扑在玻璃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雾。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课本第三十七页的单词表上。今天的二十个单词，他已经背到第十八个。指尖在ambition这个词下面划了道浅痕，铅笔尖磨得圆圆的，划不出清晰的印记。林暮咬了咬下唇，把笔尖在橡皮上蹭了蹭，重新用力划了一遍。
林暮，后排传来张小雨的声音，带着点犹豫，老师刚才说的数学题......最后一步你听懂了吗？
林暮回过头。张小雨是他的同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校服袖口总是洗得发白。她把练习册推过来，上面用红笔圈着一道二次函数题，步骤写到一半就断了。
林暮点点头，声音很轻，这里要用韦达定理，把x1+x2和x1x2代进去。他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坐标系，你看，顶点坐标是(-b\/2a, 4ac-b2\/4a)，然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注意到张小雨正盯着他胳膊上的单词本——那是用作业本撕下来的纸订的，边角卷得像波浪，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英语单词，每个词旁边都用铅笔标着歪歪扭扭的音标。
你最近......很用功啊。张小雨小声说，手指在自己的单词本上点了点，那上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词，还画着小猫的简笔画。
林暮的脸有点红，低下头继续写解题步骤。快考试了。他含糊地说。其实他知道，不只是因为考试。昨天中午在维修铺看到江川在地上画的草图，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像钩子，把他心里某个地方勾得发紧——江川在用自己的方式规划，那个未来里，有扩建的维修铺，有工作台，或许，还有他。
他不能只是被江川护在身后。
下午的美术课，林暮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画板支在膝盖上。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画纸上，把他正在画的立方体照得一半亮一半暗。透视还是有点歪，立方体的一个面像要塌下来似的。他想起张老师给的《星月夜》画册，中午特意跑回江川家翻了几页，梵高的星空旋转着，可他现在连个立方体都画不直。
铅笔在纸上擦出沙沙的声响，橡皮屑堆在画板边缘，像一小撮雪。林暮咬着下唇，把尺子竖起来，沿着透视线重新画。线条还是有点抖，他深吸一口气，想起江川修自行车时的样子——手指稳得像长在零件上，不管多锈的链条，到他手里都能拆开。
林暮，美术老师走过来，敲了敲他的画板，调子别一次上太重，先把形找准。
林暮点点头，把铅笔芯换了个方向，用侧面轻轻铺调子。调子一层叠一层，立方体的阴影慢慢立体起来，像能把手指陷进去似的。
放学铃响的时候，林暮把画纸仔细收进画夹，又从书包里掏出单词本。同桌张小雨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顿：你不回家吗？
背会儿单词再走。林暮翻开单词本，今天的二十个单词还有最后三个没记住。操场上传来男生的喧闹声，有人把足球踢到了教室后墙，的一声闷响，震得窗户玻璃嗡嗡颤。林暮的笔尖顿了顿，在perseverance下面画了个五角星——这个词最长，也最难背。
等他合上单词本，操场上已经没人了。夕阳把煤渣跑道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废弃工厂烟囱像个沉默的巨人，立在天边。林暮背起书包往校门口走，帆布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画板、单词本、数学练习册，还有那个快用完的旧速写本。
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没像昨天那样只买馒头。今天他摸了摸口袋，江川早上塞给他的五块钱还在。卖馒头的阿姨正收摊，蒸笼里还剩几个红糖馒头，冒着甜丝丝的热气。
阿姨，要两个红糖的。林暮把钱递过去。
红糖的贵点，一块二一个。阿姨接过钱，数了三个硬币找给他。
林暮把红糖馒头小心地放进帆布包侧袋。江川总吃咸菜馒头，嘴里肯定发苦。
到维修铺的时候，江川正蹲在地上修一辆电动车。夕阳的光落在他背上，把黑色t恤染成了深褐色。他的袖子挽到胳膊肘，小臂上沾着油污，汗珠顺着下巴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铁蛋趴在旁边的旧轮胎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
江川。林暮轻声喊。
江川抬起头，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今天怎么这么晚？
背了会儿单词。林暮走到他身边，把帆布包放在小板凳上，从侧袋里掏出红糖馒头，买了这个，甜的。
江川的眼睛亮了亮，接过来掰开一半，热气混着红糖的甜味飘出来。他咬了一大口，糖汁差点流到下巴上，赶紧用手背抹了抹。谢了。
你吃你的，我不饿。林暮从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坐在小板凳上。他没像往常那样画江川，而是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写起了英语单词。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和江川拧螺丝的声混在一起，倒也不吵。
江川吃完一个馒头，看了眼林暮的速写本。你这本子是用来画画的，还是当草稿纸的？他指着纸上的单词，画材不要钱买？
林暮的脸有点红，把本子往回收了收。速写本快用完了，这个......随便写写。其实他是舍不得用新的蓝色速写本，那本五块钱呢，得留着画重要的东西——比如江川规划的维修铺草图，比如江川修电动车时专注的侧脸。
江川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修电动车。只是林暮感觉到，他偶尔会抬起头，目光在自己的单词本上扫一下，又很快移开，像怕被发现似的。
晚上回到江川家，江父已经睡了。客厅的灯昏黄得像蒙了层灰，折叠桌上还放着江川早上没吃完的咸菜碟。林暮把书包放在桌上，先去厨房热饭——江川中午留了饭，一碗米饭，还有半盘炒青菜，用搪瓷碗扣着，菜叶子有点蔫了，可林暮闻着还是香的。
吃完饭，他把碗筷洗干净，又把江父的药和水杯放在床头。回到客厅时，江川正坐在折叠桌对面，手里拿着那个皱巴巴的烟盒，在背面写着什么。林暮凑过去看，是一串数字：角钢50，铁皮30，木板20......后面画了个问号。
还在算？林暮轻声问。
江川把烟盒塞回口袋，居委会说扩建要交五十块管理费。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新闻联播的声音瞬间填满了客厅，写你的作业去。
林暮点点头，把台灯打开。昏黄的灯光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题目密密麻麻的，像一群小蚂蚁。他拿出铅笔，在草稿纸上列算式。铁蛋跳上桌子，在他的练习册旁边趴下，尾巴扫过他的手背，毛茸茸的。
电视的声音很吵，林暮却觉得心里很静。他能听到江川偶尔翻动烟盒的声音，能听到铁蛋的呼噜声，还能听到厨房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像在数时间。
等他做完最后一道数学题，电视已经关了。客厅里只剩下台灯的光，江川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林暮收拾练习册的动作放得很轻，怕吵醒他。他拿起单词本，想再背几个单词，手指刚碰到纸页，江川突然开口：别背了，灯太暗，伤眼睛。
林暮吓了一跳，抬起头。江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他，眼神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很柔和。明天再背。
林暮合上单词本，却没起身，而是从书包里拿出画夹，把下午没画完的立方体拿出来。我把这个画完。
江川没说话，只是把椅子往他这边挪了挪，帮他挡了点从窗户吹进来的风。
林暮重新拿起铅笔，这次手稳了很多。台灯的光落在画纸上，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旁边，是江川的影子。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靠在一起似的。林暮的笔尖在纸上滑动，立方体的线条慢慢直了起来，阴影一层叠一层，终于有了点立体的样子。
比上次好。江川突然说。
林暮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心跳漏了一拍。真的？
江川点点头，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睡觉去，明天还上学。
林暮把画纸收进画夹，收拾好东西。江川已经站起身，往卧室走。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回过头：桌子上有凉白开，睡前喝点水。
林暮应了一声，心里暖烘烘的。
等他躺在床上，铁蛋蜷在他脚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把地板照得灰蒙蒙的。林暮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里像一张地图，弯弯曲曲的线条，不知道通向哪里。
但他好像不那么怕了。江川在地上画的草图，他在单词本上写的单词，画板上慢慢立体起来的立方体，还有刚才江川嘴角那一闪而过的笑......这些东西像一颗颗小石子，在他心里铺出一条路。
路可能不好走，铁北的风也总是很大，但他不是一个人走。
第二天早上，林暮是被江川煎鸡蛋的香味弄醒的。他坐起身，铁蛋地叫了一声，从他腿上跳下去，跑到厨房门口。林暮揉了揉眼睛，拿起枕边的单词本——昨天背的二十个单词，他还记得十七个。
他翻开新的一页，在最上面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开始抄新的单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纸上，把perseverance这个词照得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