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带着铁北特有的凉意，吹过筒子楼之间狭窄的空隙，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江川维修铺的帆布棚上。江川比平时起得更早，天刚蒙蒙亮，他就已经蹲在铺子前，手里拿着一卷用了一半的钢卷尺，正在测量现有的空间。
铁蛋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蹲在他脚边，歪着头看他拉拉扯扯的卷尺，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去去，别碍事。江川用脚尖轻轻拨开铁蛋，卷尺的一端顶在铺子左侧的水泥柱上，另一端拉向右侧的旧自行车架。他眯着眼看着卷尺上的刻度，嘴里小声念叨着：两米三......
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一个旧练习本，封面已经磨得看不清原来的图案，边角卷得像波浪。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蓝黑墨水写的数学公式，字迹还算工整，只是纸页已经泛黄发脆。江川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铅笔，在公式旁边画了个简单的草图，标注上现有宽度：2.3m。
这个练习本是他上高二时用的，后来因为要兼顾家里和铺子，上课时间越来越少，练习本也就闲置了。现在用来记这些尺寸，倒也合适。
江川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目光投向铺子后面那片空地。按照他的计划，要向后扩建1.5米。这样就能多放一个工作台，还能腾出地方堆那些等待修理的旧家电。
他拿着卷尺走到铺子后面，开始测量空地的长度和宽度。地面坑坑洼洼的，长满了杂草，还有不少碎石和废弃的砖块。江川皱着眉，用脚踢开一块挡路的碎砖，卷尺拉得笔直。
长度够，他点点头，在练习本上又画了几笔，就是这地面......
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了抠地面的泥土，很紧实，但不平整。要搭架子，地基必须稳。看来得先花点功夫把地面平整一下，最好再铺上一层碎石子压实。这又是一笔额外的功夫，或许还得买点材料。
江川叹了口气，把这个问题暂时记在心里，继续测量其他数据。他绕着铺子转了好几圈，一会儿量高度，一会儿量斜度，铅笔在练习本上写写画画，很快就画满了一页。上面除了尺寸数字，还有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草图。
等他把所有能想到的数据都测量记录完毕，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照在背上有点发烫。他收起卷尺，把练习本小心地折好，放进裤兜。铁蛋已经跑到旁边的草丛里追蝴蝶去了，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尾巴尖露在外面。
回来，铁蛋。江川喊了一声。
铁蛋了一声，不情愿地从草丛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屑，跑回江川脚边。
江川蹲下来，揉了揉铁蛋的脑袋，目光落在维修铺破旧的帆布棚上。帆布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竹竿骨架，风一吹就呼嗒呼嗒响。这次扩建，顺便也得把棚顶修一修，或者干脆换块新的帆布。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准备先去洗漱，然后去建材市场问问价格。刚转身，就看到林暮背着书包，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
什么时候来的？江川有些意外。这个时间，林暮应该刚放学才对。
刚到。林暮走过来，目光落在江川手里的练习本上，在量尺寸？
江川把练习本递给他看，打算向后扩1.5米。
林暮接过练习本，小心翼翼地翻开。上面的草图虽然简单，但线条清晰，尺寸标注得很仔细。那些数学公式旁边突然冒出这些工程草图，有种奇怪的反差感。
这里的地面不平。林暮指着草图上江川画了个叉的地方。
嗯，得先平整。江川点点头，我一会儿去建材市场问问角钢和铁皮的价格。
林暮合上练习本，递还给江川，眼神里带着点担忧：需要很多钱吗？
还不清楚，得问了才知道。江川把练习本和铅笔塞回裤兜，你怎么这个点过来了？今天不上晚自习？
嗯，老师说让我们自己复习。林暮低下头，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我买了点包子，还有豆浆。
江川接过塑料袋，里面是两个肉包和一袋温热的豆浆。谢了。
你还没吃早饭吧？林暮小声问。
忙忘了。江川笑了笑，拿起一个肉包咬了一大口。热乎乎的肉汁在嘴里散开，带着点葱姜的香味。
林暮站在一旁，看着江川吃东西，目光不自觉地又投向铺子后面那片空地。他能想象出扩建后的样子，更宽敞，更整齐。可是，他也知道，这背后需要不少钱。
我跟你一起去建材市场吧？林暮突然说。
江川愣了一下，摇摇头：不用，你回去学习吧。我自己去就行，很快。
我想看看。林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坚持，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拎点东西。
江川看着他，林暮的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期待。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吧，看完赶紧回去画画。
林暮立刻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铁蛋似乎听懂了他们要出门，兴奋地绕着江川的腿蹭来蹭去，尾巴摇得飞快。
你去不去？江川低头看着铁蛋，去了就得老实待着，不许乱跑。
铁蛋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江川的手。
建材市场在铁北的另一头，离他们住的地方有点远。两人一猫，沿着路边慢慢走着。早上的阳光还算温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边的早点摊还没完全收摊，空气中弥漫着油条和豆浆的香味。
你打算用什么材料搭架子？林暮一边走，一边问。
角钢做框架，上面铺铁皮。江川说，角钢结实，铁皮防雨，也便宜。
那得不少根角钢吧？
嗯，至少得六根，两米长的。江川用手比划了一下，还得买几块木板，做工作台面。
林暮默默地点点头，在心里大概算了一下。他知道角钢不便宜，还有铁皮、木板、钉子......再加上平整地面的费用，肯定不是个小数目。
建材市场比林暮想象的要大，也更杂乱。各种型号的钢筋、角钢、水管堆得像小山，地面上到处是铁锈和水泥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和灰尘的味道，耳边是各种建材碰撞的叮当声和商贩的吆喝声。
江川显然对这里很熟，径直走向一家卖角钢的摊位。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
老杨，角钢什么价？江川拍了拍一根堆在最外面的角钢。
江川啊？摊主老杨抬起头，笑了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爸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江川点点头，我来问问价，想搭个棚子。
哦？你那维修铺要扩建？老杨饶有兴致地问。
嗯，地方不够用了。
行啊你小子，生意越做越大了。老杨拍了拍江川的肩膀，角钢最近涨价了，好点的，五块五一斤。
江川皱了皱眉：涨了？上次我来问才五块。
没办法，进价涨了。老杨叹了口气，你要多少？
先来六根吧，两米长的。
老杨转身从后面的架子上挑了六根看起来比较直的角钢，放在磅秤上称了称：一共68斤，算你三百七。
江川点点头，没再还价。他知道老杨没坑他，这个价格在铁北已经算是公道的了。
还要点别的吗？铁皮要不要？老杨问。
要，来三张，一米二乘两米的。
行，给你算便宜点，二十五一张，一共七十五。
江川又在市场里转了转，买了些木板、钉子、铁丝，还有一小袋水泥。林暮一直跟在他身后，帮忙拎着那些轻一点的东西。他看着江川和商贩讨价还价，看着他仔细挑选材料，心里默默记着那些价格。
等把所有需要的材料都问清楚价格，记在练习本上，已经快中午了。两人拎着几样样品材料，慢慢往回走。铁蛋大概是走累了，赖在林暮的怀里不肯下来，呼噜打得震天响。
材料差不多就这些了。江川一边走，一边翻看练习本上的记录，角钢370，铁皮75，木板120，钉子铁丝35，水泥50......
他拿着铅笔，在练习本上一笔一划地算着。林暮凑过去看，江川的字迹不算好看，但很工整，每个数字都写得清清楚楚。
材料费一共......江川皱着眉，算了半天，650块。
林暮心里咯噔一下。光是材料费就六百多了。
还有别的吗？林暮小声问。
嗯，管理费50，之前居委会说过的。江川又在纸上写了个50，还有请人帮忙的工钱......
你打算请谁？
隔壁楼的王大爷，他以前在厂里是管基建的，搭个棚子没问题。江川说，给他200块应该差不多。
还要平整地面，买碎石子......林暮补充道。
江川点点头：碎石子大概100块，平整地面就不另算钱了，我跟王大爷一起弄。
他拿着铅笔，把所有的数字加起来：650+50+200+100......
这次他算得很慢，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最终写下一个总数：1000块？
林暮看着那个数字，心里有点发沉。一千块，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江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没事，这只是初步估算，说不定还能再省点。
回到维修铺，江川把材料样品放在地上，然后从工具箱里翻出那个皱巴巴的烟盒。他把里面的零钱全都倒在工作台上，一角、五角、一块、五块......花花绿绿的一堆。
你这是干什么？林暮惊讶地问。
数数看有多少。江川蹲下身，开始仔细地数钱。他的手指很灵活，那些皱巴巴的零钱在他手里很快就被整理成一叠叠的。
林暮也蹲下来，帮着一起数。一角的硬币沉甸甸的，数得手都酸了。铁蛋好奇地凑过来，用爪子拨弄着一枚一元的硬币，差点把整叠钱都弄散了。
去去，捣乱。江川笑着把铁蛋推到一边。
两人忙活了半天，终于把所有的钱都数清楚了。江川把钱分成几堆，然后报出数字：一角的86块5，五角的132块，一块的345块，五块的275块，十块的180块......
他又拿起铅笔，在练习本上把这些数字加起来。林暮紧张地看着他的笔尖，心里默默祈祷着。
一共......江川的声音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林暮，眼神有点复杂，1256块。
林暮的心猛地一沉。一千二百五十六块。刚才算的初步费用就已经一千多了。
够吗？林暮小心翼翼地问。
江川低下头，看着练习本上的数字，又在纸上写了个1256，然后减去刚才算的1000块。
还剩256块。江川的声音有点低，但是......
他顿了顿，又在纸上写了几笔：刚才算的只是初步的，实际可能还要多。而且，我爸的药快吃完了，还得留点钱买药。
林暮的心彻底凉了。他看着江川，江川的眉头紧紧皱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练习本的边缘。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能看到细密的汗珠。
还差多少？林暮轻声问。
江川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至少还得......1744块。
一千七百四十四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心头。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铁蛋偶尔的呼噜声和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江川慢慢把钱重新整理好，放回那个皱巴巴的烟盒里，塞进裤兜。他站起身，拍了拍林暮的肩膀，勉强笑了笑：没事，慢慢攒吧。总会攒够的。
林暮抬起头，看着江川故作轻松的脸，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江川说的慢慢攒，意味着要修多少辆自行车，多少台家电，要熬多少个夜晚。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只会画画，只会写字。在一千七百多块的缺口面前，显得那么无力。
江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别想了，你好好学习就行。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林暮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