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又像是在缓慢流动。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触碰着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林暮说完那句话,自己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说出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地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看着江父依旧闭着的眼睛,和江川骤然停止擦拭动作的手,心里有点发慌,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低下头,继续帮江父按摩膝盖,只是动作比刚才更轻了些,带着点不知所措。
江川的手指捏着扳手,指节泛白。他没有立刻抬头,目光落在被擦得锃亮的扳手上,那上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也映出天花板上晃动的昏黄灯光。他能感觉到林暮的紧张,也能感觉到床上父亲那细微的呼吸变化。那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不疼,却麻痒得厉害,一直痒到心里某个很久没有触碰过的地方。
时间不早了,江川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放下扳手,站起身,你明天还要去医院,早点睡。
林暮抬起头,看了看江川,又看了看床上的江父,小声说:我把这点按完,医生说要按够时间才有效。
江川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客厅。
楼道里一片漆黑,没有灯。江川凭着记忆,扶着墙壁慢慢往下走。每一步踩在楼梯板上,都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下了楼,走到了维修铺门口。
夜色已经深了,铁北的夜晚总是这样,黑得纯粹,像是泼翻了的墨汁,把整个世界都染了进去。远处工厂区的轮廓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那里。巷口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在地上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光线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雪沫子。
江川靠在了维修铺的门框上,一只脚随意地伸在前面,脚尖抵着冰冷的地面。门框是用几根旧木头钉成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光滑,带着点潮气和机油的味道。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又摸出打火机。一声,火苗窜了起来,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点燃烟,只是把打火机又收了回去,任由那根烟在嘴角耷拉着。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从窗户里透出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带。江川微微侧过头,就能看到窗户里映出的两个人影——林暮正低着头,专注地给父亲按摩着小腿,动作轻柔而认真;而他的父亲,依旧躺在床上,看不清表情,但似乎没有睡着。
那画面很安静,甚至有些温馨,像一幅被时光放慢了的素描。
江川的眼神慢慢放空了,思绪像是被风吹着的蒲公英,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母亲还在。
那时候,家里也常常有这样的灯光。母亲下班后,会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煤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饭菜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小屋里。父亲那时候还在钢厂上班,每天回来身上都带着一股铁锈和汗水的味道,会把他举起来,抛得高高的,逗得他咯咯直笑。晚上,一家三口挤在小小的客厅里,母亲会一边织毛衣一边听收音机,父亲会看报纸,他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偶尔抬头,就能看到母亲温柔的笑容和父亲宽厚的肩膀。
那时候的灯光,好像比现在亮一些,也暖和一些。
后来,钢厂开始不行了,父亲下了岗,家里的气氛就变了。母亲的笑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低声的抱怨和叹息。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一抽就是大半天。再后来,父亲工伤瘫痪,母亲的抱怨变成了歇斯底里的争吵,最后,她收拾了行李,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天,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家里的灯光就只剩下了现在这盏十五瓦的灯泡,昏黄,微弱,照不亮太多地方,也驱不散多少寒意。
江川的嘴角无意识地撇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他想起林暮刚才说的那句话——你真不容易。
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如果是对父亲说的,那么父亲这大半辈子,确实不容易。从钢厂的技术骨干,到瘫痪在床的病人,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变成一个眼神涣散、沉默寡言的老人,这中间的落差和痛苦,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如果是对他说的...江川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容易。或者说,他没时间去想自己容不容易。从母亲离开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像个大人一样扛起这个家。上课,修东西赚钱,照顾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累吗?肯定累。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骨头缝里都透着疼,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但他从来没想过不容易这三个字,因为生活就是这样,你不扛着,它就会把你压垮。
可是刚才林暮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某个上了锁的角落。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掉的疲惫、委屈和孤独,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悄悄地涌了上来。
他看着窗户里那个认真的身影,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林暮就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了他这灰暗而沉闷的生活里。这个从大城市来的、看起来有些怯懦和格格不入的少年,却有着一种他没有的韧性和温柔。他会画画,会把这个破败的铁北画得别有一番味道;他会在他累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瓶水;他会在他父亲面前,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做些什么,笨拙却真诚。
刚才林暮给父亲按摩的样子,专注而耐心。江川突然想起,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也常常这样给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按摩。那时候的母亲,手指纤细而温暖,按摩的手法也比林暮熟练得多。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微微的暖意,像打翻了调味瓶,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
他想起林暮刚来铁北的时候,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看谁都带着点小心翼翼。那时候他觉得这小子麻烦得很,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就不是能在铁北待下去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这个人会出现在他家里,会给他的父亲按摩,会对他说你真不容易。
江川抬手,把嘴角的烟拿了下来,夹在指间。他看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烟,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点微弱的光。
客厅里的灯光依旧亮着,林暮的身影还在晃动着。江川不知道林暮什么时候会结束,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打在脸上有点疼,但他好像没什么感觉。
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落落的。那些遥远的、带着温度的回忆,和眼前这安静的、带着点陌生温情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恍惚。
母亲离开后,他以为这个家就只剩下冰冷和沉重了。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像一个陀螺一样不停旋转,直到倒下为止。
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