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夜来得早,刚过六点,天色就沉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林暮走出医院大门时,冷风卷着碎雪沫子扑在脸上,有点扎人。他把围巾往脖子里紧了紧,围巾是江川的,洗得发白的毛线,带着点机油和阳光晒过的味道,裹在脖子上,比医院的白大褂暖和多了。
公交车站台上积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响。等车的人不多,大多缩着脖子跺脚,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扯散。林暮站在最靠边的位置,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借着站台昏黄的灯光翻了两页。最新画的是病房窗外的烟囱,铅灰色的,冒着细细的白烟,旁边用铅笔标注了近实远虚四个字,是张老师今天课上说的透视要点。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来,车玻璃上结着层雾。林暮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用手指擦掉玻璃上的雾,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路边的店铺大多关了门,只有几家小卖部亮着灯,暖黄的光从窗户里漏出来,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路过废弃工厂区时,能看见黑黢黢的厂房轮廓,像蹲在暗处的巨兽,生锈的管道在月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冷光。
林暮想起下午在医院的事。林建国今天精神好了些,居然主动问他速写本里画的是什么。他把本子递过去,林建国翻得很慢,手指在那幅《铁北的冬日》上停了停——就是他之前想卖掉的那幅,画的是工厂区的冬天,烟囱、积雪、远处的红砖楼,当时得了市级一等奖。林建国没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蹭了蹭画里的烟囱,然后把本子还给了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也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的了。
明天手术。林建国突然说,声音还是哑的。
嗯,医生说很顺利。林暮点头,把速写本收进包里。
你...别总逃课。林建国看着天花板,画画的事,别耽误了。
林暮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回答,护士就进来量血压了。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点发慌,像揣了只兔子,轻轻撞着。他掏出手机,想给江川发个消息,又觉得没必要,江川大概还在维修铺忙。
到筒子楼楼下时,七点半。维修铺的帆布已经拉开了一半,露出里面昏黄的灯泡光。江川正蹲在地上修一辆自行车,背对着路口,肩膀宽宽的,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旁边的铁桶里堆着些废零件,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林暮放轻脚步走过去,没出声。江川似乎察觉到了,头也没抬:回来了?
林暮应了声,把帆布包放在旁边的旧椅子上,今天收得早?
张叔的车,急着用。江川手里的扳手转了个圈,一声,自行车链条归位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吃饭没?锅里温着粥。
在医院吃了点,老王叔带的馒头。林暮蹲下来,帮着把地上的螺丝捡进铁盒,林建国说明天手术。
嗯,医生下午打电话了。江川把修好的自行车推到一边,我请了明天上午的假,陪你过去。
林暮抬起头,江川的脸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下巴上有层淡淡的青色胡茬,眼睛很亮,像淬了冰的星星。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卖画失败,躲在维修铺后面哭,江川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个装着玻璃弹珠的铁盒塞给他,说留着玩。那弹珠是深蓝色的,里面有白色的雪花花纹,比拇指指甲盖稍大,在阳光下转着看,像把整个冬天都装在了里面。
不用请假,林暮低下头,继续捡螺丝,我一个人能行,你铺子忙。
江川没说话,只是弯腰把他手里的铁盒接过去,放在工具箱上。粥在厨房,自己盛。他转身往楼上走,我去看看我爸。
林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暖。江川总是这样,不说什么软话,却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他走进旁边搭的小厨房——其实就是用木板隔出来的一小块地方,里面一个煤炉,一口锅,墙上挂着几个豁了口的碗。锅里的粥还温着,是小米粥,上面飘着点咸菜碎,是巷口张奶奶给的那种腌萝卜丁。
他盛了小半碗,坐在维修铺的旧椅子上慢慢喝。粥熬得很糯,咸菜脆生生的,咸淡刚好。风从帆布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点煤烟味,吹得灯泡轻轻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长长的,在铁北的夜里荡开,又慢慢被风吞没。
喝完粥,林暮把碗洗干净,放进碗柜。江川还没下来,他想了想,拿起墙角的暖水瓶,往盆里倒了点热水,又加了些凉水,用手试了试温度,不烫,刚好。然后他拿着盆和毛巾,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江川家在三楼,楼道里的灯坏了,声控灯也不亮,只能摸着墙往上走。每走一步,楼梯板就发出的响声,像老人的咳嗽。到门口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是江川和他父亲。
今天药吃了没?江川的声音。
吃了。江父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下午张婶来,说你把铺子关了去医院...傻小子。
没事,林暮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江川顿了顿,明天林建国手术,我陪他去。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是江父轻轻的叹气声:你这孩子...从小就犟。
林暮站在门口,没敢敲门。他知道江川父亲的腿不好,常年躺在床上,脾气也躁,以前见了他,眼神总是冷冷的,很少说话。这几天他晚上回来住,江父也只是偶尔抬眼看他一下,没什么表情。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江川的声音。
林暮推开门,客厅里的灯是昏黄的,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吊在天花板中央,线有点长,微微晃着。江川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个苹果,用小刀慢慢削着皮,苹果皮连成一条,没断。江父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水...水温刚好。林暮把盆放在床头柜上,有点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江川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
你吃吧。林暮摆摆手,目光落在江父的腿上。被子盖得很整齐,但能看出腿的轮廓,比正常的细很多。他想起下午在医院,护士教他给林建国做简单的腿部按摩,说能促进血液循环,医生说...多按摩好得快。
江川了一声,把苹果放在盘子里,拿起毛巾拧干,帮江父擦了擦手。你去写作业吧,这儿我来。
林暮没动。他想起这几天在医院照顾林建国,喂饭、擦身、按摩,累得晚上倒头就睡。他这才明白,江川每天既要上课,又要修东西赚钱,还要照顾父亲,是有多不容易。以前他总觉得江川像块铁,硬邦邦的,什么都打不倒,现在才知道,铁也会累,只是不说。
我来吧。林暮突然说,声音有点轻,医生教了复健动作,我试试。
江川愣了一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的江父,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椅子,把位置让出来。
林暮在床边坐下,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江父的小腿。皮肤很白,没什么血色,能看见细细的青筋。他想起护士说的要领,手指并拢,用掌心贴着小腿肚子,轻轻往上推,力度要适中,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
他的动作很小心,手指微微发抖。以前在养父母家,他连自己的衣服都很少洗,更别说照顾人了。这几天在医院练出来的,从一开始笨手笨脚,到现在能熟练地翻身、擦身,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用点力。江父突然开口,眼睛还是闭着,声音很轻。
林暮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稍微加重了力道。掌心贴着江父的皮肤,能感觉到肌肉的僵硬,他按照护士教的,从脚踝往上,一点一点地揉,绕着膝盖打圈,再顺着大腿往下推。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手上,能看见他手指骨节泛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灯泡偶尔发出的声,还有林暮按摩时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江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没看他们,只是低头擦着手里的扳手,扳手被擦得发亮,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呜呜响,像有人在哭。
林暮按了大概十分钟,手臂开始发酸,肩膀也有点僵。他换了只手,继续揉着江父的膝盖,动作轻柔得像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江父一直闭着眼睛,呼吸很均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林暮看着他的脸,眼角有细密的皱纹,头发白了大半,和江川有点像,尤其是眉骨的地方,都带着点硬朗的轮廓。只是江川的眼神总是亮亮的,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而江父的眼神,大多时候是涣散的,像蒙了层灰的玻璃。
林暮想起江川说过,他父亲以前是钢厂的技术工,手很巧,什么机器都能修好。有一次江川修一辆老自行车,零件坏了买不到,还是江父用铁丝弯了一个,比原装的还好用。那时候江川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点笑,眼睛亮晶晶的,是林暮很少见的温柔样子。
原来照顾人这么累。林暮突然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感慨,还有点心疼。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飘在空气里,你真不容易。
他没说是对谁说的,但客厅里的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
江川擦扳手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捏着扳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抬起头,看向床上的江父。江父还是闭着眼睛,眉头却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又松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
窗外的风还在吹,呜呜地响,像在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昏黄的灯泡在天花板上晃着,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一幅模糊的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