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大朝。
天还未亮,养心殿内已灯火通明。景琰坐在御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看了许久,没有动。
那是一份关于“新政之殇”的详细呈报。
自他亲征以来,由林夙主导推行的新政中,有三项彻底失败:青苗法因官吏盘剥过甚,引发江南七县民变;盐铁专卖因地方豪强抵制,导致盐价飞涨,私盐泛滥;漕运改制因触及旧吏利益,致使南方粮运延误,京城米价翻了三倍。
每一项失败,背后都是民怨沸腾,朝野震动。
而每一份弹劾奏折的末尾,都会不约而同地提到同一个名字——林夙。
“新政弊端,皆因阉宦专权,蒙蔽圣听。”
“林夙以酷吏手段推行新政,不顾民生,不恤民力,致使天下动荡。”
“请陛下明察,诛此祸国之贼,以安民心。”
诛。
景琰的手指在那字上摩挲,指节微微发白。
三个月前他离京时,林夙送他到宫门口,笑着说:“陛下放心,臣会守好京城,也会将新政推行下去。等陛下凯旋,必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大胤。”
那时他以为,回来时能看到新政初见成效,能和林夙一起庆功,能告诉天下人,他们君臣同心,可以开创盛世。
而不是现在这样——新政失败,民怨四起,而那个为他推行新政的人,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高公公悄声进来,“时辰到了,该上朝了。”
景琰放下奏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
“更衣。”
太和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景琰穿着朝服,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他看见了李阁老——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垂着眼,面无表情。看见了刘健——站在都察院的位置,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看见了钱有道——站在户部的位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还看见,许多官员在偷偷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高唱。
短暂的沉默后,李阁老出列了。
这位三朝元老缓缓走到殿中,躬身:“臣有本奏。”
“讲。”
“陛下凯旋归来,平定叛乱,实乃社稷之幸。”李阁老的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然叛乱虽平,国本未固。臣有三问,请陛下明示。”
景琰看着他:“阁老请问。”
“一问新政。”李阁老抬起头,“自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十二项,其中九项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夙主持。然如今,青苗法败,盐铁法败,漕运法败——三项大政皆溃,民怨沸腾,朝野震动。臣请问陛下,新政之败,败在何处?”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龙椅。
景琰沉默片刻,缓缓道:“新政推行,本非易事。青苗法之败,在于官吏执行不当,盘剥过甚;盐铁法之败,在于地方豪强抵制,官商勾结;漕运法之败,在于旧吏阻挠,利益固化。此三败,皆在人为,非政之过。”
“好一个‘非政之过’。”李阁老声音陡然提高,“那臣再问陛下,主持新政之人,是否该为新政之败负责?”
来了。
景琰心头一紧。
“新政由林夙主持,但具体执行在地方官吏。”他沉声道,“朕已下旨,严惩办事不力的官员,以儆效尤。”
“严惩地方官吏,就能挽回新政之败吗?”李阁老步步紧逼,“陛下,新政之败,根源不在地方,在朝堂!在主持新政之人刚愎自用,急功近利,不顾民生疾苦!林夙以阉宦之身,把持朝政,滥权专断,致使天下动荡——此乃祸国之源!”
“李阁老!”景琰的声音冷了,“林夙推行新政,是奉朕旨意。”
“臣不敢质疑陛下旨意。”李阁老跪倒在地,“但臣要问陛下第三问——陛下离京三月,林夙代掌朝政,期间擅杀官员十七人,抄家二十八户,不经三法司,不报陛下,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痛心:“陛下,阉宦专权,古有教训。前朝赵高指鹿为马,汉末十常侍祸乱朝纲,皆是亡国之兆!如今林夙之权,已凌驾于内阁之上,凌驾于六部之上,甚至凌驾于陛下旨意之上——陛下若不早做决断,恐大胤三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
话音落地,殿内哗然。
“臣附议!”刘健出列,跪倒在地,“林夙之罪,罄竹难书!请陛下严惩!”
“臣也附议!”
“臣附议!”
清流官员跪倒一片,转眼间已有三十余人。文官队列中,近半数的官员跪了下来。
景琰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又看向那些还站着的人——钱有道低着头,兵部尚书赵擎眼神闪烁,首辅方敬之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弹劾,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逼宫。
李阁老,刘健,还有那些清流官员,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等他凯旋归来,等林夙失去东厂提督之职,等新政失败的恶果完全暴露。
然后,一击必杀。
“诸位爱卿,”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很平静,“你们说林夙擅权专断,证据何在?”
“陛下!”刘健激动道,“十七名官员的死,就是证据!二十八户官员被抄家,就是证据!新政失败导致民变四起,就是证据!还需要什么证据?”
“那些官员,”景琰一字一顿,“或与代王勾结,或散播谣言,或消极怠工阻碍平叛。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林夙所为,是为了稳住京城大局,让朕能安心平叛。”
“陛下此言差矣!”又一位官员出列,是刑部尚书严正。
这位素来以“铁面无私”着称的老臣,此刻满脸怒容:“臣执掌刑部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践踏律法之事!就算那些官员有罪,也该由三法司会审定罪,岂能由东厂私刑处决?林夙此举,已非擅权,乃是谋逆!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林夙捉拿归案,交三法司严审!”
“严尚书说得对!”
“请陛下捉拿林夙!”
跪地的官员们齐声高呼,声音震得殿梁都在颤动。
景琰握紧了龙椅扶手。
他看着这些臣子——有的真心为国,有的借机排除异己,有的只是随波逐流。但此刻,他们目标一致:除掉林夙。
而他,坐在龙椅上,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却保不住一个人。
“陛下,”一直沉默的首辅方敬之终于开口了,“老臣有话要说。”
景琰看向他:“首辅请讲。”
方敬之缓缓走出队列,没有跪,只是躬身:“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他顿了顿,声音苍老却清晰:“林公公确有过错,但亦有功劳。这三个月若无他坐镇京城,代王余党恐已作乱。且新政虽败,初衷是为国为民。功过相抵,不应重罚。”
“首辅大人!”刘健急了,“功是功,过是过!岂能相抵?林夙擅杀官员,践踏律法,此乃大逆!若此等行径都能功过相抵,那《大胤律》还有何用?朝廷纲纪还有何用?”
“刘御史稍安勿躁。”方敬之淡淡道,“老臣并未说不罚,只是说不宜重罚。林公公已卸东厂提督之职,闭门思过,这已是惩戒。陛下刚凯旋归来,朝局未稳,此时若再掀起大狱,恐生变乱。”
“首辅此言,是要包庇阉宦吗?”严正冷声道。
方敬之看了他一眼:“严尚书,老臣是为江山社稷着想。陛下,老臣建议,此事可暂缓处置。待朝局稳定,民怨平息,再行论处。”
景琰沉默。
方敬之这是在给他台阶下——暂缓处置,拖延时间。
可他能拖多久?
一天?两天?一个月?
只要林夙还活着,只要他还想护着林夙,这些臣子就不会罢休。
“首辅所言有理。”景琰终于开口,“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他起身,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臣子们不甘的声音:“陛下!陛下!”
但他没有回头。
林夙的府邸,一片寂静。
自那日被卸职后,他已闭门三日。忠伯守在门口,谢绝了一切访客。小卓子每日煎药,看着自家公公一日比一日憔悴,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公公,您再喝点药吧。”小卓子端着药碗,眼睛红红的。
林夙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他接过药碗,手微微发抖,黑色的药汁洒出来一些。他勉强喝了几口,便放下了。
“公公……”
“拿下去吧。”林夙闭上眼睛,“我累了。”
小卓子还想说什么,忠伯朝他摇摇头。两人悄悄退出去,关上门。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林夙睁开眼,望着屋顶。三日来,他没有出过这间屋子,也没有过问外面的事。但他知道,朝堂上一定吵翻了天。
那些弹劾,那些攻讦,那些要他性命的声音,他不用听也能想象。
陛下……
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定很为难吧。
要平衡朝局,要安抚臣子,要维护帝王威严,还要……护着他这个“罪臣”。
林夙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更厉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捂住嘴,掌心又是一片温热。
摊开手,刺目的红。
他看着那抹血色,忽然笑了。
也好。
若他死了,陛下就不用为难了。
不用在江山和他之间做选择,不用在朝臣和他之间做平衡。
只是……
他想起那夜陛下来看他,抱着他说:“阿夙,答应朕,好好养病。朕需要你,大胤需要你。你不能有事。”
那时陛下的怀抱很温暖,声音很温柔。
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离陛下那么近。
近到能听见心跳,能感受到体温。
近到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也许,也许他们真的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
可他知道,那是错觉。
天亮之后,陛下还是皇帝,他还是宦官。
中间隔着君臣之别,隔着礼法规矩,隔着天下人的眼睛。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次咳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伏在榻边,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湿了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终于平息。
林夙瘫软在榻上,浑身无力。他望着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么亮,那么暖。
可他却觉得冷。
彻骨的冷。
“公子。”忠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宫里来人了。”
林夙勉强撑起身子:“谁?”
“是高公公。”
高公公?
林夙心头一跳:“请他进来。”
门开了,高公公走进来。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穿着绯色蟒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复杂。
“林公公。”高公公躬身行礼。
“高公公请起。”林夙想下榻,被高公公拦住。
“您坐着就好。”高公公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陛下让老奴来看看您。”
林夙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陛下他……”
“陛下很好。”高公公顿了顿,“只是朝堂上……不太平。”
他简单说了今日早朝的事,李阁老的三问,清流官员的逼宫,方敬之的拖延之策。
林夙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公公,”高公公低声道,“陛下让老奴带句话给您。”
“什么话?”
“陛下说……”高公公看着他,“让您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林夙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陛下……
都到这时候了,您还想着护着我。
“高公公,”林夙的声音有些哽咽,“请您转告陛下,臣……臣很好。让陛下不必挂心,以朝政为重。”
高公公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陛下让老奴带来的,说是太医院新配的丸药,对咳疾有奇效。陛下嘱咐,一定要看着您服下。”
林夙接过瓷瓶,握在手心,温热的。
“还有,”高公公犹豫了一下,“陛下让老奴提醒您……最近几日,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出府。府外……不太平。”
林夙心中一凛:“怎么了?”
“昨日,有几位被抄家官员的家属,跪在宫门外喊冤,说是您构陷忠良。”高公公的声音很低,“虽然被侍卫驱散了,但……难保不会有下次。陛下担心有人会对您不利。”
林夙苦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些被他抄家、被他处死的人的家属,怎么可能不恨他?
“臣知道了。”他轻声说,“多谢高公公提醒。”
高公公示意小卓子倒水,亲自看着林夙服下药丸,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林夙看着高公公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府外不太平……
陛下特意让高公公来提醒他,说明情况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秋风吹进来,带着凉意。院中的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晃。
街上传来了喧哗声。
起初是零星的,后来渐渐汇聚成一片。有人在喊,在哭,在骂。
“阉狗!还我父亲命来!”
“林夙!你不得好死!”
“陛下!请陛下为我们做主啊!”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小卓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公公!不好了!府外……府外来了好多人!都是那些被抄家官员的家属,跪在门口喊冤呢!”
林夙站在窗边,静静听着。
那些哭喊声,那些咒骂声,像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他想起那些被他处死的官员——有的确实该死,有的罪不至死,有的……或许真的冤枉。
可当时那种情况,他哪有时间去一一甄别?
代王叛乱在即,京城内应不止一处。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将所有可能威胁到陛下、威胁到京城安全的人,全部清除。
哪怕错杀,也不能放过。
这是他的选择。
而现在,报应来了。
“公公,怎么办?”小卓子急得快哭了,“他们人越来越多了!忠伯在门口拦着,但怕是拦不住多久……”
林夙转身,走到书案前,坐下。
“研墨。”
小卓子一愣:“公公?”
“研墨。”林夙重复道,声音平静。
小卓子不敢多问,连忙研墨。林夙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他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病。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罪臣林夙,谨奏陛下……”
他要写一份请罪折。
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新政之败,是他急功近利;擅杀官员,是他专权跋扈;朝局动荡,是他祸国殃民。
一切都是他的错。
与陛下无关。
这样,陛下就不用为难了。
不用在江山和他之间做选择。
笔尖在纸上移动,一行行字迹浮现。林夙写得很慢,每一笔都用尽全力。写到后来,他的手抖得厉害,字迹都有些歪斜。
但他没有停。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看着那份请罪折。
墨迹未干,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光。
像泪。
“小卓子。”他轻声说,“把这折子,送去宫里,交给陛下。”
小卓子接过折子,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公公!这……这怎么能行?您这是要把所有罪都认了啊!陛下不会同意的!”
“去吧。”林夙闭上眼睛,“这是我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小卓子眼泪掉下来:“公公……”
“快去。”
小卓子咬着嘴唇,转身跑了出去。
林夙靠在椅背上,望着屋顶。
陛下,对不起。
臣终究还是让您失望了。
臣答应过您要好好养病,等您需要的时候,再为您效力。
可是臣等不到了。
这具身子,已经撑到极限了。
这朝堂,也已经容不下臣了。
所以,就让臣用最后的方式,为您做点什么吧。
承担所有罪责,换取朝局稳定。
这是臣,最后的价值了。
窗外的哭喊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响。
林夙听着那些声音,忽然觉得很累。
十年了。
从踏入东宫那日起,他就没有一天轻松过。要算计,要防备,要杀人,要沾血。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原来,还是会累。
会疼。
会……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人,舍不得那双总是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舍不得那些深夜对弈的时光,舍不得那句“阿夙,有朕在”。
可是,该结束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榻边,躺下。
闭上眼睛。
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不再醒来,也挺好。
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些仇恨的目光,不用再听到那些诅咒的声音。
不用再让陛下为难。
养心殿。
景琰看着那份请罪折,手在发抖。
折子上的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林夙的笔迹。只是比平时潦草,比平时无力,有些笔画甚至歪歪扭扭,显然是强撑着写的。
而折子里的内容,让他心如刀割。
“罪臣林夙,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新政之败,皆因臣急功近利,不顾民生;擅杀官员,皆因臣专权跋扈,践踏律法;朝局动荡,皆因臣祸国殃民,蒙蔽圣听。”
“臣之罪,万死难赎。请陛下赐臣一死,以谢天下,以安民心,以正朝纲。”
“臣死不足惜,唯愿陛下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来生再报陛下知遇之恩。”
“罪臣林夙,顿首再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景琰心上。
阿夙……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小卓子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您救救公公吧!他……他快不行了!咳血咳得厉害,还不让请太医!今日府外又来了好多喊冤的人,公公听着那些声音,脸色白得吓人……陛下,求您去看看他吧!”
景琰握紧了折子,指节泛白。
他何尝不想去看?
可他是皇帝。
今日早朝,清流官员逼宫,要他严惩林夙。他好不容易用方敬之的拖延之策压下去,若此刻他出宫去看林夙,那些臣子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皇帝偏私,会觉得皇帝被阉宦蒙蔽。
然后,更疯狂的攻击会接踵而至。
“陛下……”高公公轻声提醒,“林公公府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生乱。”
景琰猛地转身:“传朕旨意,调一队禁军过去,驱散人群!谁敢在府外闹事,以扰乱治安论处!”
“陛下,不可!”高公公急道,“那些人都是官员家属,若是强行驱散,恐激化矛盾,授人以柄啊!”
“那你说怎么办?”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难道就让那些人堵在门口,让阿夙听着那些诅咒,等死吗?”
高公公跪倒在地:“老奴……老奴不知。”
景琰闭上眼睛。
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
可他却连一个人都护不住。
连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陛下,”殿外传来通报声,“首辅方大人求见。”
景琰睁开眼:“宣。”
方敬之走进来,看见皇帝手中的折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陛下,”他躬身道,“老臣听闻林公公写了请罪折?”
景琰将折子递给他。
方敬之快速看完,叹了口气:“林公公这是……要以死谢罪啊。”
“朕不会让他死。”景琰一字一顿。
方敬之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林公公此折,虽是请罪,实则是在为陛下解围。”方敬之看着皇帝,“他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陛下便可顺水推舟,治他的罪,平息朝野之怒。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景琰盯着他:“首辅的意思,是让朕杀了他?”
“老臣不敢。”方敬之低下头,“但陛下,如今朝局如此,清流逼宫,民怨沸腾,若再不处置林公公,恐生大乱。林公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写了这封请罪折。他是……自愿的。”
“自愿?”景琰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首辅,你跟了朕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林夙对朕意味着什么?他是自愿请罪,但朕能自愿杀他吗?”
方敬之沉默。
“十年前,朕还是个不受宠的太子,人人可欺。”景琰的声音低了下去,“是他来到朕身边,陪朕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夺嫡之夜,他替朕挡刀,差点死了。登基之后,他为朕推行新政,得罪了满朝文武。这三个月,他为朕守住京城,累垮了身子。”
“现在,你们要朕杀了他。”
“就因为他是宦官?就因为他手段酷烈?就因为他得罪了太多人?”
景琰看着方敬之,眼中满是血丝:“首辅,你告诉朕,这公平吗?”
方敬之长叹一声:“陛下,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
他顿了顿,声音苍老:“老臣知道林公公对陛下的重要性,也知道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但陛下,您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您要考虑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江山社稷的稳定。”
“如今朝野上下,要求严惩林公公的声音已成大势。若陛下执意维护,只会让矛盾激化,让朝局更加动荡。到时候,受害的不仅是林公公,还有陛下,还有大胤。”
“所以,”方敬之跪倒在地,“老臣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
又是这句话。
景琰想起那日凯旋归来,林夙站在百官之前,平静地说:“臣所为,皆是为了大局。”
为了大局,他可以杀人,可以沾血,可以背负骂名。
现在,又要为了大局,去死。
“首辅,”景琰缓缓道,“你退下吧。朕……要想想。”
方敬之看了皇帝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退下。
殿内恢复了寂静。
景琰坐在御案后,看着那份请罪折,看了很久。
折子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
阿夙……
朕该怎么办?
保你,则江山动荡。
杀你,则朕心永痛。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朕是皇帝,却连保护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李阁老、刘御史、严尚书等十余位大臣,跪在宫门外,要求陛下严惩林夙。他们说……若陛下今日不给个说法,他们就长跪不起。”
景琰闭上眼。
来了。
最后的逼宫。
“让他们跪。”他的声音冰冷,“跪到死,朕也不会杀林夙。”
“陛下!”高公公急了,“这……这会激化矛盾啊!”
“那你说怎么办?”景琰睁开眼,眼中满是疲惫,“难道真要朕杀了阿夙,才能平息这一切?”
高公公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皇宫的金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巍峨的宫殿绵延不绝。
这是他的江山。
是他用十年血泪,用无数牺牲,才坐稳的江山。
可现在,这江山却逼着他,去杀那个为他打下江山的人。
多么讽刺。
“陛下,”殿外又传来通报声,“程太医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程太医?
景琰心头一跳:“宣!”
程太医匆匆走进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叠文书。
“陛下,”他跪倒在地,“臣有要事禀报。”
“讲。”
程太医将手中的文书呈上:“这是林公公这三个月来的脉案,还有……臣暗中查到的,关于林谦一案的证据。”
景琰接过,快速翻阅。
脉案上,详细记录了林夙这三个月来的病情:咳血、发热、心悸、消瘦……每一页都触目惊心。而最后一页,程太医写了一段话:
“林公公心肺受损严重,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全凭意志支撑,才熬过这三个月。若再不好好调养,恐……活不过今年冬天。”
景琰的手在发抖。
活不过今年冬天……
阿夙……
他强压下心中的剧痛,看向另一份文书。
那是关于林谦一案的调查。
当年林谦被控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但程太医暗中查访,找到了几个当年的证人,他们的证词显示,林谦很可能是被构陷的。而构陷他的人,是当时的兵部尚书——如今已故,但他的门生故旧,如今在朝中仍有不少。
其中,就包括李阁老。
景琰看着那份名单,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李阁老……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维护“正统”、要肃清“阉祸”的清流领袖,当年竟然参与构陷忠臣?
而现在,他又要逼朕杀忠臣之后?
“程太医,”景琰的声音沙哑,“这些证据,可靠吗?”
“臣以性命担保。”程太医重重磕头,“陛下,林公公的父亲是冤枉的!他这些年为陛下效力,为朝廷尽忠,却背着罪臣之后的骂名,被万人唾弃……陛下,您要为林家平反啊!”
景琰闭上眼睛。
平反。
他何尝不想?
可若是现在平反,就等于打了先帝的脸,等于否定了当年的判决。到时候,朝中那些当年参与此案的官员,都会跳出来反对。
局面会更乱。
而他,现在连保林夙一命都做不到,又哪有余力去翻案?
“程太医,”景琰缓缓道,“此事……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程太医抬起头,眼中满是失望:“陛下……”
“退下。”
程太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躬身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站在窗边,看着手中的两份文书。
一份是林夙的脉案,告诉他那个人快死了。
一份是林谦案的证据,告诉他那个人是冤枉的。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去看他,不能为他平反,甚至……可能保不住他的命。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惊慌,“不好了!林公公府外的人群……冲进去了!”
景琰猛地转身:“什么?!”
“禁军虽然拦着,但人太多了!那些官员家属哭喊着要见林公公,要讨个说法……场面已经失控了!”
景琰脑中一片空白。
阿夙……
“备马!”他嘶声喊道,“朕要出宫!”
“陛下!不可啊!”高公公急得跪在地上,“您若是现在出宫,那些跪在宫门外的大臣会怎么想?朝野上下会怎么议论?陛下,三思啊!”
“朕管不了那么多了!”景琰推开他,大步往外走,“让开!”
“陛下!”
景琰没有回头。
他冲出养心殿,冲向宫门。
什么朝局,什么江山,什么帝王威严。
他都不管了。
他只要阿夙活着。
只要那个人,能平安无事。
林夙的府邸,一片混乱。
数十名官员家属哭喊着冲进院子,被禁军拦在正屋门外。他们举着血书,喊着冤屈,声音凄厉。
“阉狗!出来!”
“还我父亲命来!”
“林夙!你不得好死!”
忠伯和小卓子挡在门口,拼命拦着:“你们不能进去!公公病重,受不得惊吓!”
“病重?他也会病?”一个中年妇人哭喊道,“他杀我丈夫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丈夫也会死?我一家老小,如今流离失所,都是拜他所赐!我今天非要见他,问问他良心何在!”
“对!我们要见他!”
“让他出来!”
人群往前涌,禁军虽然拦着,但不敢真的动手——这些都是官员家属,若伤了他们,事情会更麻烦。
正屋内,林夙躺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哭喊声。
那些声音,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知道,自己该出去。
该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可他动不了。
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咳意又涌上来,他捂住嘴,掌心又是一片温热。
摊开手,血。
鲜红的,刺目的。
他看着那抹血色,忽然笑了。
也好。
就这样死了,也好。
省得陛下为难,省得这些人恨。
他缓缓起身,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门边。
“公子!”忠伯看见他,大惊失色,“您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林夙摇摇头,推开忠伯的手。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
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这个从屋里走出来的人——穿着素白的中衣,身形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平静地看着他们。
这就是林夙。
那个权倾朝野、杀人如麻的权宦。
那个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仇人。
可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脆弱?
脆弱得不像个活人。
“我就是林夙。”林夙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要见我,我出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爆发出更激烈的哭喊。
“你还我丈夫命来!”
“我父亲有什么罪?你为什么要杀他?”
“阉狗!你不得好死!”
林夙静静听着,等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才缓缓道:“你们说的那些人,我都记得。”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得可怕:“张谦,礼部郎中,在陛下亲征期间,散播谣言,说陛下在前线失利,动摇军心。我查过,他收了代王三千两银子。”
“王守义,工部主事,贪污河工款项五万两,导致河堤溃坝,淹死百姓七十三人。证据确凿。”
“李宏,兵部侍郎,与代王密信往来,约定在京城内应。密信在我手中。”
他一一点出那些被他处死的官员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罪行。
每说一个,人群中就有一人脸色大变。
“你……你胡说!”一个年轻男子站出来,眼睛通红,“我父亲是清官!怎么会收受贿赂?一定是你构陷!”
“构陷?”林夙看着他,“你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三本账册,记录了他这些年收受的贿赂。每笔账目,清清楚楚。需要我拿出来给你看吗?”
年轻男子愣住了。
“还有你,”林夙看向另一个妇人,“你丈夫确实没有直接参与叛乱,但他知情不报。代王起事前三日,他收到密信,却隐瞒不报,致使京城险些生乱。按律,知情不报者,同罪。”
妇人脸色惨白,跌坐在地。
林夙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你们说我滥杀无辜,说我构陷忠良。好,今日我就在这里,你们有什么证据,拿出来。若我真冤枉了谁,我以死谢罪。”
院子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那些哭喊声,那些咒骂声,都消失了。
因为他们知道,林夙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们的亲人,可能真的有罪。
“可是……”一个老者颤巍巍开口,“就算他们有罪,也该由三法司审判,不该由你东厂私刑处决啊!”
“三法司?”林夙笑了,笑容里满是讽刺,“当时那种情况,代王叛乱在即,京城内应蠢蠢欲动。若等三法司慢慢审判,京城早就乱了。到时候死的,就不止这几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百姓。”
他看着那些人,一字一顿:“你们恨我,我理解。但我要告诉你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京城,为了让陛下能安心平叛。你们要报仇,冲我来,我认。但不要说你们的亲人是冤枉的——他们不配。”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这个站在阳光下,脸色苍白却脊背挺直的人,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恨吗?
恨。
可恨的同时,又有一丝……理解。
当时那种情况,确实需要快刀斩乱麻。
只是这把刀,落在了他们亲人身上。
“林夙!”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明黄常服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是皇帝。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跪倒在地:“参见陛下!”
景琰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林夙面前。
他看着这个人——三天不见,又瘦了一圈,脸色白得吓人,唇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陛下……”林夙想行礼,被景琰一把扶住。
“别动。”景琰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样?”
“臣没事。”林夙轻声道,“陛下怎么来了?这里……不安全。”
“朕管不了那么多了。”景琰看着他,“你跟朕回宫。”
林夙摇头:“陛下,臣不能走。”
“为什么?”
“臣若走了,这些人怎么办?”林夙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家属,“他们的冤屈,总要有个了结。”
“朕会处理。”景琰握紧他的手,“跟朕走。”
“陛下,”林夙看着他,眼中满是温柔,“臣知道您想护着臣。但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解决的。”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臣写那份请罪折,是认真的。臣确实有罪,该受惩罚。陛下,您就……成全臣吧。”
“朕不成全!”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朕不许你死!听见没有?朕不许!”
林夙看着他眼中的痛楚,心中一酸。
陛下……
“好,朕不成全你。”景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你们听着,林夙有罪,朕会处置。但如何处置,是朕的事,轮不到你们来逼宫。”
他的声音威严,带着帝王的震慑力:“今日之事,朕不追究。但若再有下次,以谋逆论处!”
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景琰拉着林夙的手:“跟朕回宫。”
这一次,林夙没有再拒绝。
他任由陛下牵着手,走出院子,走出府门。
秋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身后,是跪了一地的人,和一片死寂。
前方,是巍峨的皇宫,和未知的命运。
但至少此刻,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很紧。
像十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