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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卯时三刻,天还未亮透。

紫宸殿外,文武百官已列队等候。深秋的晨风凛冽,吹得官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那股凝重到几乎凝固的气息。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场朝会,将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甚至可能决定大胤王朝的未来走向。

队列最前方,首辅方敬之闭目而立,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他身侧,李阁老面色肃穆,严正挺直脊背,刘健则眼神锐利如刀,不时扫向宫门方向。

更远处,数十位官员默默跪在宫门外侧的石板地上,从昨夜子时跪到现在,膝盖早已麻木,却无人起身。他们是清流中的激进派,以及被江南民变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中间派——此刻,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诉求。

“诛林夙,安天下!”

不知是谁低低念了一句,很快便如瘟疫般蔓延开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宫门缓缓开启。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晨雾:“百官入朝——”

队列开始移动。方敬之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李阁老、严正、刘健紧随其后。跪着的官员们也挣扎起身,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汇入队列。

紫宸殿内,鎏金蟠龙柱巍然耸立,御座高踞丹陛之上。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殿中弥漫的阴郁。

景琰端坐御座,玄色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一夜未眠,眼中血丝密布,握着扶手的指节却稳如磐石。高公公垂手侍立在他身侧,低眉敛目,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百官入殿,行礼,山呼万岁。

声音整齐划一,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压抑。

“平身。”景琰开口,声音沙哑。

百官起身,分列两班。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噼啪。

景琰的目光扫过下方。方敬之低头不语,李阁老面色冷硬,严正眼神坚定,刘健则昂首挺胸,一副随时准备死谏的模样。再往后,那些昨夜跪宫的官员们,有的眼神闪烁,有的满脸决绝。

他知道,今天这场朝会,将是他登基以来最艰难的一战。

“诸位爱卿,”景琰缓缓开口,“可有本奏?”

短暂的沉默。

然后,刘健第一个出列。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有本奏!”他的声音洪亮,在殿内回荡。

“讲。”

刘健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高举:“臣等联名上奏,请陛下即刻下旨,诛杀阉宦林夙,以平民愤,安天下!”

话音落下,他身后哗啦啦跪下一片。

“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诛杀林夙!”

声音此起彼伏,竟有三分之一的朝臣跪了下来。剩下的人中,一部分低头不语,一部分看向方敬之,只有极少数面露不忍。

景琰看着下方跪倒的一片,心中冰凉。

“刘御史,”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林夙之案,三法司尚未审结。依《大胤律》,未经三法司终审定罪,不得处刑。你这是要朕,践踏国法吗?”

“陛下!”刘健抬头,眼中满是痛心疾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江南叛军已占三府,檄文直指京城,称若三日内不杀林夙,便要挥师北上,清君侧!敢问陛下——是国法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是林夙一人之命重要,还是大胤千万百姓之命重要?”

“江南民变,根源在地方豪强兼并、官吏贪腐,与林夙何干?”景琰冷声道。

“可叛军打的是‘诛阉宦’的旗号!”李阁老出列,声音沉痛,“陛下,民变一起,便如野火燎原,不讲道理,只认口号!如今江南百姓被叛军蛊惑,真以为一切苦难皆因林夙而起。若不杀林夙,民愤难平,叛军便师出有名,可裹挟更多百姓作乱!届时,江南糜烂,大胤危矣!”

“所以,”景琰看着他,“李阁老也觉得,朕该杀林夙?”

“老臣……”李阁老跪下,重重叩首,“老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又一片官员跟着跪下。

景琰看向方敬之:“首辅,你怎么说?”

方敬之缓缓出列,没有跪,只是深深一躬:“陛下,老臣昨夜去诏狱,见了林公公一面。”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怎么说?”景琰问。

“林公公说,”方敬之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他愿以一死,换陛下安稳,换大胤太平。”

景琰的手猛地握紧。

“他还说,”方敬之继续道,“请老臣日后……多帮帮陛下。”

殿内落针可闻。

许多官员愣住了。他们想象中的权宦,该是贪生怕死、哭求活命,可这个人……竟自愿求死?

刘健率先反应过来,大声道:“陛下!林夙既已认罪伏法,更该速速处决,以正国法!”

“臣附议!”严正出列,“林夙擅杀官员、干预朝政、致民变四起,罪证确凿。按律当斩!请陛下即刻下旨!”

“请陛下下旨!”

跪倒的官员们齐声高呼。

景琰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张张或激动、或恐惧、或决绝的脸。他知道,这些人中,有的真是为国为民,有的则是借机排除异己,还有的只是随波逐流。

可此刻,他们团结在了一起,目标一致——要林夙死。

“若朕,”景琰缓缓开口,一字一顿,“不答应呢?”

殿内死寂。

刘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陛下!您……您还要包庇那个阉宦吗?”

“刘御史,”景琰看着他,“林夙有罪,朕知道。但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严正厉声道,“陛下!张谦、王守义、李宏等七名官员,皆死于林夙之手!其中张谦是正四品知府,王守义是从三品河道总督,李宏是正三品兵部侍郎——擅杀朝廷命官,按律当凌迟处死!何来‘罪不至死’?”

“当时京城内应勾结代王,叛乱在即!”景琰声音提高,“若等三法司慢慢审,京城早乱了!林夙先斩后奏,是为保京城平安!”

“保京城平安?”一个跪着的年轻官员突然抬头,满脸悲愤,“陛下!您可知道,张谦是我岳父!他或许有错,但罪不致死啊!林夙未经审判便将他斩杀于府中,我妻子闻讯当场昏厥,至今卧病在床!陛下,这就是您说的‘平安’吗?”

景琰愣住了。

他看向那个年轻官员——记得他叫周文远,翰林院编修,娶了张谦的庶女。平日里谨小慎微,今日却第一个站出来控诉。

“还有我兄长!”又一个官员红着眼眶出列,“王守义是我亲兄长!他在河道任上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贪污河款有罪,也该由朝廷审判,不该被一个阉宦私自处决!陛下,您知道吗?我兄长死时,身上有十八处刀伤!十八处啊!”

“李宏是我表叔……”

“赵侍郎对我有提携之恩……”

一个接一个的官员站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们中有的确实是受害者家属,有的则是借机发泄对林夙长久以来的不满。

殿内哭声、控诉声、愤怒声响成一片。

景琰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知道林夙杀的那些人都有取死之道——张谦收受贿赂,散播谣言动摇朝局;王守义贪污河工款项,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李宏与代王勾结,意图在京城内应……

可这些人,也有家人,也有亲朋,也有活生生的人情羁绊。

林夙杀了他们,便结下了这无数仇怨。

如今,这些仇怨汇聚在一起,化作滔天洪水,要将他淹没。

“陛下!”刘健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您听见了吗?这就是林夙造的孽!他手上沾满鲜血,结下无数仇怨!如今这些仇怨化作民愤,化作叛军,要毁我大胤江山!陛下,您还要保他吗?”

景琰闭上眼。

耳边是哭声,是控诉,是逼问。

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见林夙杀人。

那时他还是太子,林夙刚成为他的贴身太监不久。一个东宫属官被二皇子收买,在他们的饮食中下毒。林夙发现得早,没人中毒,但他连夜查出内奸,然后……

景琰记得,那晚下着大雨,林夙浑身湿透地回来,脸色苍白,手上沾着血。

“殿下,”他跪在地上,声音发抖,“那个人……死了。”

景琰问:“为什么杀他?”

林夙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却又异常坚定:“因为他要害殿下。奴婢……不能让他活着。”

那是林夙第一次为他杀人。

从那时起,那双本该执笔研墨的手,开始沾血。一次,两次,三次……为了护他,为了夺嫡,为了新政,为了这江山。

那些血,起初是敌人的,后来是政敌的,再后来……是任何阻碍他们前行的人的。

景琰一直知道,却选择视而不见。

因为他需要林夙为他做这些脏事,需要有人替他背负罪孽,好让他这个皇帝,能干干净净地坐在龙椅上,受万民景仰。

可现在,债主找上门来了。

那些血债,那些仇怨,那些因为林夙而破碎的家庭——全都涌到他面前,要他偿还。

“陛下!”

刘健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

景琰睁开眼,看着下方跪了一地的官员,看着他们眼中的泪水、愤怒、绝望。

他知道,今天若不给出一个交代,这朝堂就要散了。

“诸位爱卿,”他缓缓开口,声音疲惫,“你们说的,朕都明白。林夙有罪,朕不否认。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但他对朕,对大胤,有功。”

“功不抵过!”严正厉声道,“陛下,功是功,过是过!林夙有功,可赏;有过,必罚!如今他过大于功,致天下动荡,就该依律处斩!”

“严尚书说得对!”又一个官员出列,是户部侍郎钱有道——这个平日里圆滑世故的骑墙派,此刻竟也一脸正气,“陛下,国法如山,不可因人废法!若因林夙有功便宽宥其罪,日后人人效仿,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

“臣附议!”

“请陛下依法处置!”

声浪再次高涨。

景琰看向方敬之:“首辅,国法当真不容情吗?”

方敬之长叹一声:“陛下,国法无情,但……执法之人,可有情。”

他抬头,看着景琰,眼中满是复杂:“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您登基时,在老臣面前立下的誓言?”

景琰一怔。

“您说,‘朕必依法治国,不徇私情’。”方敬之缓缓道,“老臣当时问您,若有一日,您至亲之人犯法,您当如何?您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殿内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景琰。

景琰记得。

他当然记得。

那时他刚登基,满腔热血,立志要做一个明君,要革除先帝朝的弊政,要还天下一个清明。

所以他当着方敬之的面立誓,要依法治国,要不徇私情。

可现在……

“陛下,”方敬之跪下,老泪纵横,“老臣知道,林公公对您情深义重。可您是一国之君啊!您的肩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天下苍生!您若今日为私情废国法,他日史书如何写您?后人如何评您?这大胤的律法,还有何尊严可言?”

字字如刀,扎在景琰心上。

他看向下方——方敬之跪着,李阁老跪着,严正跪着,刘健跪着,钱有道跪着,周文远跪着……满朝文武,跪倒大半。

那些还站着的,也大多低头不语。

他知道,自己已经孤立无援。

“陛下!”刘健再次叩首,额头已磕出血痕,“江南急报!叛军又攻占一县,距京城已不足八百里!边境急报!北狄大军压境,秦将军苦苦支撑,请求朝廷速派援军!京城急报!昨日又有数百士子聚集宫门外请愿,要求诛杀林夙!”

他抬起头,满脸是血,眼中却燃着疯狂的光:“陛下!没时间了!再不决断,江山就要亡了!您是要做一个守法的明君,还是要做一个亡国的昏君?!”

亡国昏君。

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在景琰胸口。

他猛地站起身,龙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

“陛下……”高公公在一旁低声提醒,声音发颤。

景琰看着他,又看向下方跪着的百官,看向这巍峨的紫宸殿,看向殿外阴沉的天。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烽火在江南燃起,看见北狄铁骑踏破边关,看见京城陷入火海,看见大胤的龙旗倒下……

而他,将成为一个亡国之君。

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就为了……一个人?

“陛下——”刘健嘶声高喊,声音凄厉如鬼,“请陛下决断!!!”

景琰缓缓坐下。

御座很硬,很冷。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诏狱里,林夙跪在地上,对他说:“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心里,不能只有臣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那时林夙的眼神,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仿佛早已料到今日。

仿佛早已……认命。

“阿夙……”景琰在心中低唤。

若你在此,会如何选?

你会说,陛下,杀了我吧。

用我的命,换你的江山。

你总是这样,总是为我着想,从不顾自己。

可这一次……

朕不想听你的。

景琰睁开眼。

眼中血丝密布,却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诸位爱卿,”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你们说的,都对。国法如山,不可废。江山社稷,重于一切。林夙有罪,当罚。”

跪着的官员们抬起头,眼中闪过希望。

“但是——”景琰话锋一转,一字一顿,“林夙之罪,罪不至死。”

“陛下!”刘健急道。

景琰抬手制止他,继续道:“张谦等人之死,虽由林夙动手,但皆有其取死之道。此案可定为‘紧急情况下先斩后奏’,按律……可减等处置。”

“江南民变,根源在地方积弊,非林夙一人之过。叛军以‘诛阉宦’为号,不过借题发挥。杀林夙,或可暂平民愤,但治标不治本。”

“至于擅权干政……”景琰顿了顿,“林夙所为,皆朕授意。若要论罪,朕当同罪。”

殿内哗然。

“陛下!”李阁老颤声道,“您……您这是要替林夙顶罪吗?”

“不是顶罪,”景琰看着他,眼神平静,“是陈述事实。新政是朕要推的,阻力是朕让林夙去扫清的,那些肮脏事……是朕默许他去做的。”

他站起身,走到丹陛边缘,俯视下方:“你们总说林夙是权宦,说他祸乱朝纲。可你们想过没有——若没有朕的纵容,他一个太监,如何能权倾朝野?”

百官沉默。

“是朕,给了他权力。是朕,需要他去做那些朕不能做的事。”景琰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现在事情做了,锅却要他一个人背?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林夙之罪,朕担一半。要罚,连朕一起罚。”

“陛下不可!”方敬之惊呼。

“有何不可?”景琰反问,“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是朕说的。如今朕承认自己有罪,你们反倒不敢罚了?”

殿内死寂。

所有人都被景琰这番话震住了。

皇帝要替一个太监顶罪?

这简直……闻所未闻!

“陛下,”严正缓缓开口,声音冷硬,“您这是……要逼臣等死谏吗?”

景琰看向他:“严尚书要如何死谏?”

严正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高举:“臣,刑部尚书严正,上奏陛下——若陛下今日不依法处置林夙,臣便辞去刑部尚书之职,并自请入狱,与林夙同罪!”

“臣附议!”刘健也取出奏折,“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恳请陛下依法处置!若陛下不允,臣便长跪宫门,直至血尽而亡!”

“臣附议!”

“臣附议!”

一份份奏折被高举,一声声“附议”响起。这一次,连那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跪了下来——皇帝要替太监顶罪,这已经触及了文官集团的底线。

若此例一开,日后太监犯法,皇帝皆可一句“朕担一半”便轻轻揭过,那国法何在?朝纲何在?

景琰看着下方。

几乎整个朝堂,都跪下了。

只剩下寥寥几人还站着——赵怀安作为武将,本不该参与朝政,今日却被特许入朝,此刻他紧握双拳,眼中满是挣扎;程太医作为医官列席,早已泪流满面;还有几个与林夙有旧的老臣,低头不语,却也不跪。

大势已去。

景琰知道,自己输了。

他可以强行保下林夙,但代价是朝堂分裂,是君臣离心,是天下人对皇权的质疑。

到时候,不用叛军打来,大胤自己就从内部垮了。

“陛下……”高公公在一旁低声哽咽。

景琰缓缓走回御座,坐下。

他很累。

从未这样累过。

“诸位爱卿,”他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们……非要如此吗?”

“陛下!”刘健重重叩首,额头鲜血直流,“非臣等逼您,是国法逼您,是江山逼您,是天下苍生逼您啊!”

景琰闭上眼睛。

许久。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好。”

跪着的官员们抬起头。

“林夙之罪,”景琰缓缓道,“依《大胤律》……该当何刑?”

严正精神一振,朗声道:“擅杀朝廷命官,按律当凌迟处死!干预朝政致民变四起,按律当斩立决!数罪并罚,当……凌迟,诛九族!”

凌迟。

诛九族。

六个字,像六把冰刀,刺进景琰心里。

他知道林夙没有九族可诛——林家早就死绝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凌迟……

千刀万剐。

“陛下,”方敬之颤声开口,“林公公虽有罪,但……但念其多年侍奉,可否……赐其全尸?”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的求情。

景琰看向他,眼中毫无波澜。

“准。”他吐出一个字。

然后,他看向严正:“依首辅所请,改凌迟为……斩立决。其余,按律执行。”

“陛下圣明!!!”刘健狂喜,重重叩首。

“陛下圣明!!!”

山呼声响彻大殿。

景琰坐在御座上,看着下方跪拜的百官,看着他们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他们眼中对“明君”的崇敬。

忽然想笑。

他想告诉这些人:你们赢了,你们逼着朕,杀了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朕的人。

可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说真心话。

“何时行刑?”他问,声音平静。

“三法司会审今日可结案。”严正道,“按律,判决后三日行刑。但……江南危急,可否……”

“明日。”景琰打断他,“明日午时,西市问斩。”

明日。

这么快。

严正一愣,随即躬身:“臣遵旨。”

“退朝。”景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后殿。

“退朝——”高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百官山呼万岁,恭送皇帝离开。

景琰走在长长的回廊里,脚步很稳,背脊挺直。

高公公跟在他身后,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

走到养心殿前时,景琰停下脚步。

“高公公。”

“老奴在。”

“传朕口谕,”景琰看着殿前那株枯败的梧桐,声音很轻,“林夙行刑前……朕要见他最后一面。”

高公公浑身一颤:“陛下,这……这不合规矩……”

“朕知道。”景琰转身,看着他,“所以,悄悄安排。不要让人知道。”

高公公看着皇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他那双死寂的眼,心中一痛。

“老奴……遵旨。”

景琰点点头,走进养心殿。

殿门缓缓关上。

将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一份空白圣旨。他提起笔,蘸了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写什么?

写“林夙罪大恶极,依律处斩”?

他写不出来。

笔尖的墨滴下,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像泪,又像血。

景琰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全是过往。

东宫的初见,那个瘦小伶仃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夺嫡之夜的刀光剑影,那个人扑上来为他挡刀,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登基大典上,那个人站在百官末尾,低着头,却在他看过去时,偷偷抬眼,对他微微一笑。

新政推行时,那个人替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背下所有骂名,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诏狱里,那个人跪在地上,说:“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心里,不能只有臣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说得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仿佛早已……准备好赴死。

“阿夙……”景琰低唤,声音哽咽。

为什么?

为什么要是你?

为什么朕是皇帝,却连保护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响起,“都安排好了。子时,诏狱。”

景琰睁开眼,眼中一片血红。

“知道了。”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打开暗格,取出那个木盒。

里面是那枚玉佩。

他握着玉佩,握得很紧,仿佛想将它嵌进掌心。

子时。

还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他要亲眼看着那个人,走向刑场。

三个时辰后,这世上唯一懂他、爱他、为他付出一切的人,将永远离开。

三个时辰后,他将真正成为……孤家寡人。

景琰走到窗前,推开窗。

夜风凛冽,吹得他衣袍翻飞。

窗外,月隐星沉,天地一片漆黑。

像他此刻的心。

“陛下,”高公公在身后低声劝道,“天凉,您当心身子……”

景琰没有回头。

他只是站着,看着无边的夜色。

许久。

他轻声问:“高公公,你说……朕是不是个昏君?”

高公公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陛下……您是最好的皇帝……是最好的……”

最好的皇帝?

景琰笑了,笑容凄凉。

最好的皇帝,却保不住最爱的人。

这算什么好皇帝?

“下去吧。”他说,“子时前,不要让人打扰朕。”

高公公认命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站在窗前,握着玉佩,看着夜色。

等待子时的到来。

等待……最后的诀别。

而殿外,夜色如墨,寒风如刀。

仿佛在预告着,明日那场不可避免的诀别,将如何撕裂这个王朝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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