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西市刑场。
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监斩官严正面无表情地掷下令牌,刽子手收刀退后。衙役上前,用草席裹了尸身,抬上板车。鲜血顺着车板缝隙滴落,在黄土路上拖出一道蜿蜒暗红的痕迹。
刑场外围观的百姓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
“杀得好!”
“阉党伏诛!天道昭昭!”
“陛下圣明!”
有人朝刑场方向吐唾沫,有人扔烂菜叶,更有人跪地痛哭,高呼“父亲\/兄长\/恩公,大仇得报了”。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激动得满面通红,当场吟诗作赋,赞颂皇帝“诛奸佞,清君侧”的英明决断。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遍京城。
未时初,茶馆酒肆已坐满了人。
“听说了吗?林夙死了!午时三刻斩的!”
“斩得好!这种祸国殃民的阉党,早该杀了!”
“就是!江南民变、边关告急,全是他惹出来的祸!如今他一死,叛军就该散了吧?”
“那可不一定。不过陛下能下决心斩他,说明还是明君啊!”
大堂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老者默默喝茶。同桌的年轻人低声问:“忠伯,咱们……不去收尸吗?”
忠伯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杯中茶水晃出涟漪。他低着头,斗笠遮住了脸,只能看见花白的胡须在轻轻颤动。
“去不了。”老人的声音嘶哑,“严尚书派人盯着呢。说是……罪臣尸首,不得私收,要丢去乱葬岗。”
年轻人——小卓子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又死死忍住。
“那、那林公公就……”
忠伯沉默许久,慢慢喝干了杯中冷茶。茶很苦,苦得他喉头发紧。
“会有人收的。”他轻声说,“陛下……不会让他曝尸荒野。”
小卓子一愣,还想再问,忠伯已起身:“走吧。这儿……不能待了。”
两人压低斗笠,起身离开。经过邻桌时,听见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正高谈阔论:
“要我说,林夙一死,新政肯定要停。那些什么‘青苗法’‘均田令’,都是瞎折腾!”
“可不是嘛!还是老规矩稳妥。这下好了,咱们的生意又能照旧做了。”
“哎,你们说,陛下会不会追究之前跟着林夙办事的那些人?”
“那肯定要追究!首当其冲就是那个柳文渊,还有东厂那帮番子……”
忠伯脚步顿了顿,没回头,继续朝外走。
门外阳光刺眼,晃得人头晕。街上人潮涌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仿佛过节一般。卖糖人的小贩吆喝得格外起劲,孩童追逐打闹,妇人挎着菜篮说笑——好像今天死的那个人,与他们毫无关系。
不,有关系。
他们觉得,林夙死了,好日子就来了。
忠伯忽然觉得有些冷。明明是大白天,阳光正好,他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忠伯,”小卓子小声问,“咱们现在去哪儿?”
“回东宫。”忠伯说,“殿下……陛下那儿,需要人。”
小卓子一愣:“可是陛下不是说,让您出宫养老……”
“养老?”忠伯笑了,笑容苦涩,“我养什么老。殿下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林夙也是……如今一个在宫里孤零零的,一个在乱葬岗冷冰冰的,我养什么老。”
他抬起头,看向皇宫方向。朱红宫墙在阳光下巍峨耸立,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象征着……无尽的孤独。
“走吧。”老人迈开步子,脊背佝偻,却走得很稳,“宫里,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申时,内阁值房。
方敬之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高高的奏折,却一份也没看进去。他闭着眼,手指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
门被轻轻推开,李阁老和严正走了进来。
“首辅。”两人行礼。
方敬之睁开眼,摆摆手:“坐吧。”
三人对坐,一时无言。值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墙角铜壶滴漏的滴水声,嘀嗒,嘀嗒,敲在人心上。
许久,李阁老轻叹一声:“总算是……了结了。”
“了结?”方敬之看向他,“李阁老觉得,此事了结了?”
李阁老一怔:“林夙已死,朝野称颂,江南叛军失去借口,边关也可全力应对——这不是了结是什么?”
“林夙是死了,”方敬之缓缓道,“可他留下的烂摊子,谁来收拾?新政半途而废,官吏人心惶惶,江南叛军真会因为他死了就解散?北狄铁骑会因为大胤杀了个太监就退兵?”
一连串问题,问得李阁老哑口无言。
严正开口,声音冷硬:“首辅,事要一件一件办。林夙伏诛,是第一步。接下来,自然该整顿朝纲,安抚地方,调兵御敌。”
“整顿朝纲?”方敬之看着他,“怎么整顿?把跟着林夙办事的人都抓起来?柳文渊要不要抓?赵怀安要不要抓?东厂那些番子要不要抓?抓了之后,谁来做事?”
严正沉默。
“还有新政,”方敬之继续道,“停了容易,可停了之后呢?土地兼并照旧,豪强横行照旧,百姓活不下去照旧——今日杀了林夙,明日会不会又出个张夙、王夙?”
值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李阁老和严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
他们逼皇帝杀林夙时,只想着除掉这个“祸害”,想着杀了他就能平息民愤、稳住朝局。可现在林夙真的死了,他们忽然发现,问题一个没少,反而更多了。
“首辅,”李阁老压低声音,“陛下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方敬之手指一颤:“怎么了?”
“退朝后,陛下一直待在养心殿,谁也不见。午时行刑时,高公公说陛下站在窗前,盯着西市方向看了整整一个时辰,动都没动。”李阁老声音发涩,“还有……陛下昨夜子时,悄悄去了诏狱。”
“什么?”严正猛地起身,“这不合规矩!重犯临刑前,岂能……”
“严尚书!”方敬之打断他,声音疲惫,“人都死了,还讲什么规矩。”
严正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
“陛下见了他最后一面,”方敬之轻声说,“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高公公说,陛下回养心殿时,眼睛是红的。”
值房里一片死寂。
三人都是老臣,侍奉过两代君王,深知帝王心术,也深知……帝王也是人。
皇帝对林夙的感情,他们或多或少能感觉到。那不是简单的宠信,而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东西——相依为命的羁绊,生死与共的信任,甚至可能是……超越君臣的情谊。
所以他们逼皇帝杀林夙,等于逼皇帝亲手斩断这份情谊。
“我们是不是……”李阁老喃喃道,“逼得太狠了?”
严正冷笑:“李阁老现在心软了?当初在朝堂上死谏的,可是你带头的。”
“我……”李阁老语塞。
“好了。”方敬之摆摆手,打断两人的争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善后。”
他看向严正:“刑部拟个名单,林夙案牵涉的官员,罪证确凿的依法处置,情节轻微的可酌情宽宥——记住,不要扩大化。朝局经不起再来一次清洗了。”
严正点头:“下官明白。”
“李阁老,”方敬之又看向李阁老,“江南那边,你亲自写封信给平叛的将领,告诉他们林夙已伏诛,朝廷会妥善处理后续事宜,让他们稳住军心,尽快剿灭叛军。”
“是。”
“还有,”方敬之顿了顿,声音更低,“陛下那儿……让太医署随时待命。另外,这几日的奏折,非紧急军务,先压一压,等陛下缓过劲来再说。”
两人领命,起身欲走。
“等等。”方敬之叫住他们。
两人回头。
老首辅坐在书案后,烛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他沉默许久,才轻声说:
“林夙的尸首……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吧。”
严正一愣:“首辅,这不合……”
“就当是……”方敬之闭上眼,“给我这个老头子,积点阴德吧。”
严正看着他,最终躬身:“下官……遵命。”
两人退出值房。
方敬之独自坐在黑暗中,许久未动。他想起昨夜去诏狱见林夙时,那个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年轻人,跪在地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首辅,日后……陛下就拜托您了。”
那时林夙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淡然。
仿佛早已料到今日。
仿佛早已……认命。
“林夙啊林夙,”方敬之喃喃自语,“你倒是走得轻松。把这烂摊子,全留给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他苦笑,笑着笑着,眼角渗出泪来。
酉时,柳文渊府邸。
书房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柳文渊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份奏折——是他花了半个月写的《新政十策修正案》,原本打算今日呈给皇帝的。
现在,用不着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老爷,”老仆的声音响起,“赵将军来了。”
柳文渊没动:“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赵怀安一身便服走进来,脸色阴沉。他反手关上门,走到书案前,盯着柳文渊看了许久,才开口:“你知道了?”
“西市那么大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柳文渊的声音很平静。
赵怀安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哗啦作响:“为什么?陛下为什么真杀了他?明明可以流放,可以圈禁,为什么非要杀?!”
柳文渊抬眼看他:“赵将军,你我都知道为什么。朝堂上那些声音,江南的叛军,边关的危机——陛下没得选。”
“没得选?”赵怀安眼眶通红,“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他若真想保一个人,怎么可能保不住?”
“因为他是皇帝,”柳文渊轻声说,“所以他才保不住。”
赵怀安愣住。
“皇帝不是一个人,”柳文渊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他是江山,是社稷,是万民。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不能只为自己,要为天下。今日他若保下林夙,明日朝堂分裂,后日江山动荡——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所以他就付了林夙的命?”赵怀安声音发抖,“柳大人,林公公为你我铺路,为陛下背锅,为这新政呕心沥血!最后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柳文渊沉默。
许久,他才开口:“赵将军,你信命吗?”
赵怀安没说话。
“我信,”柳文渊说,“从林夙选择跟着太子的那天起,他的命就注定了。太监干政,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他太聪明,太能干,也太……不懂得藏拙。他把自己活成了靶子,让所有仇恨、所有怨气都冲着他去——这样,陛下就能干干净净地做明君。”
他转过身,看着赵怀安:“你说陛下保不住他?不,陛下保了他很多次。可这一次,保不住了。因为靶子太大了,箭太多了,陛下若再挡,自己也会被射穿。”
赵怀安踉跄后退,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
“我不懂……”他抱着头,声音哽咽,“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林公公救过我的命,帮过我的家人,待我如兄弟……可现在,他死了,我连给他收尸都做不到……”
柳文渊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赵将军,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林夙用命换来的新政,不能就这么废了。陛下需要人,朝廷需要人——你得振作起来。”
赵怀安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振作?怎么振作?柳大人,你不怕吗?林公公那样的下场,你不怕有一天轮到你?”
“怕,”柳文渊坦然道,“但我更怕辜负。辜负林夙的牺牲,辜负陛下的信任,辜负……那些因为新政而有了活路的百姓。”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新政十策修正案》,慢慢撕成两半。
“这份没用了,”他说,“得重写。林夙死了,新政会遭到反扑,那些豪强权贵会疯狂反扑——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赵怀安看着他,看着这个文弱的书生眼中燃起的火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懂了。
林夙死了,但他做的事,他护着的人,他想要的那个“更好的天下”,还在。
还得有人继续往前走。
哪怕前路荆棘,哪怕下场难料。
“柳大人,”赵怀安站起身,擦干眼泪,“需要我做什么?”
柳文渊看着他,笑了:“先把眼泪擦干净。然后,陪我熬个夜——咱们得赶在那些人反扑之前,把新的方案写出来。”
“好。”
书房里亮起灯。两人对坐,铺开纸,提起笔。
窗外,夜色渐浓。
而在这座京城的另一处,程太医府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程太医躺在床上,脸色灰败,咳得撕心裂肺。老妻在一旁抹泪,儿子端着药碗,却不敢上前。
“爹,您喝点药吧……”
程太医摆摆手,喘着气问:“林公公……的后事,安排了吗?”
儿子低声道:“严尚书派人来说,已经找了块地,悄悄埋了。墓碑都没有,就立了个木牌,写着……写着‘林氏之墓’。”
程太医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也好……也好……总比曝尸荒野强……”
他想起昨日在太医院,他偷偷整理的林夙脉案,还有那些关于林家冤案的模糊证据。他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呈给皇帝,可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林夙就死了。
现在,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人都死了,平反有什么用?
“爹,”儿子小声说,“外头都在传,说林公公一死,太医院那些跟着他办事的人,可能都要被清算……咱们家会不会……”
程太医睁开眼,看着儿子恐惧的脸,忽然笑了。
“怕什么?”他说,“你爹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林公公让我救的人,我救了;林公公让我瞒的事,我瞒了——我问心无愧。”
“可是……”
“没有可是。”程太医挣扎着坐起身,“去,把我的官服拿来。”
儿子一愣:“爹,您要干什么?”
“进宫,”程太医说,“我要见陛下。”
“您现在这样,怎么能进宫?”
“爬也要爬去。”程太医咳了几声,眼神却异常坚定,“林公公不在了,陛下身边……得有个知根知底的大夫。那些太医署的人,我不放心。”
老妻哭着劝他,儿子跪着求他,程太医却铁了心。
最终,儿子还是取来了官服。程太医颤巍巍地穿上,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镜中的老人面色憔悴,眼窝深陷,背脊佝偻,却挺得笔直。
“走吧。”他说。
儿子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出房门,走进沉沉的夜色。
戌时三刻,养心殿。
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殿中弥漫的死寂。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一份奏折,是江南平叛将领送来的军报——林夙伏诛的消息传到军中后,叛军士气大挫,官军趁机反攻,收复了一县之地。
捷报。
可景琰看着那“捷报”二字,只觉得刺眼。
高公公侍立在一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从午时到现在,皇帝一句话没说,一滴水没喝,就那样坐着,像一尊雕塑。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太监的通传:“陛下,程太医求见。”
景琰睫毛颤了颤,没反应。
高公公小声提醒:“陛下,程太医病着,还坚持要来……”
“让他进来。”景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殿门开了,程太医在儿子的搀扶下走进来,刚要跪,景琰摆了摆手:“赐座。”
小太监搬来凳子,程太医谢恩坐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儿子跪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
“程太医,”景琰看着他,“你病着,不该来。”
“老臣……放心不下陛下。”程太医喘着气说。
景琰沉默。
殿内又陷入寂静。只有程太医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慌。
许久,程太医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双手呈上:“陛下,这是……林公公这些年来的脉案,还有……老臣暗中查到的,关于林家旧案的一些线索。”
高公公接过布包,放到御案上。
景琰没看,只是问:“他还说了什么?”
程太医一愣:“陛下是说……”
“昨夜,你去诏狱看他,”景琰盯着他,“他还说了什么?”
程太医低下头,许久,才轻声道:“林公公说……‘告诉陛下,我不恨他。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景琰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还说,”程太医继续道,“‘陛下是明君,将来史书上,会记下您的功业。至于我……不过是史书边角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阉宦罢了。’”
“可有可无……”景琰喃喃重复,忽然笑了,笑声凄厉,“他可真是……到死都在为朕着想。”
程太医老泪纵横:“陛下,林公公他……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景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是啊,阿夙从没为自己活过。
在东宫时,为他这个不受宠的太子筹谋;登基后,为他这个年轻皇帝背锅;新政时,为他这个理想主义的君主扫清障碍。
最后,还要为他这个……保不住他的皇帝,去死。
“程太医,”景琰轻声问,“你说,朕是不是很没用?”
“陛下……”
“朕连一个人都保不住,算什么皇帝?”
程太医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陛下,您已经做得够好了……是这世道,是这皇位,是这江山……逼得您不得不选啊!”
景琰没说话。
他睁开眼,看向御案上那个布包,许久,伸手打开。
里面是厚厚一叠脉案,纸张泛黄,字迹工整。最早的一份,是十五年前的,记录着一个小太监“寒气入体,久咳不愈”。最近的一份,是三个月前的,写着“积劳成疾,心血耗尽,恐难久持”。
每一份脉案下面,都有程太医的批注:“需静养”“不可劳神”“忌忧思”……
可那个人,从来不听。
还有几页泛黄的纸,是程太医私下查到的线索——林家旧案的一些疑点,几个可能还活着的证人名字,以及……先帝时期某位权臣与案子的关联。
景琰一页页翻看,看得很慢,很仔细。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林夙的笔迹,写得极轻,几乎看不清:
“陛下,保重。臣,去了。”
落款时间是——昨夜子时。
景琰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将纸折好,放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那里,还放着那枚玉佩。
“程太医,”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林夙的尸首,在哪儿?”
程太医颤声道:“严尚书派人埋了,在京郊乱葬岗附近……立了个木牌。”
“木牌?”景琰笑了笑,“他陪了朕十五年,最后就落得个木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涌入,吹得烛火狂舞,也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高公公。”
“老奴在。”
“传朕口谕,”景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字一顿,“追封林夙为忠毅侯,以郡王礼厚葬。着礼部拟谥号,工部督造陵墓,三日后,朕要亲自主持下葬仪式。”
高公公浑身一颤:“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啊!朝臣们会……”
“规矩?”景琰转身,看着他,眼中一片死寂,“朕的话,就是规矩。”
“可是……”
“没有可是。”景琰打断他,“去传旨。若有异议者,让他们来养心殿,当面跟朕说。”
高公公看着皇帝眼中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用,只得躬身:“老奴……遵旨。”
他退出殿外。程太医也颤巍巍地起身,行礼告退。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拿起笔,铺开一份空白圣旨。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笔尖落下,墨迹淋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近臣林夙,忠勤体国,功在社稷……今追封为忠毅侯,谥‘文正’,以郡王礼葬之……钦此。”
写到最后两个字时,笔尖顿了顿,一滴墨滴下,晕开了“钦此”的“此”字。
像泪,又像血。
景琰放下笔,看着圣旨,看了许久。
然后,他轻声说:
“阿夙,朕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殿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呼啸如泣。
养心殿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而这道追封的圣旨,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将在明天的朝堂上,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无人知晓。
只知道,那个曾经相依为命的人,真的不在了。
从此君王,独坐高堂,俯视万里江山,心中却只剩……一片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