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最后一场雪彻底消融,黄河的冰层在某个深夜发出惊天动地的破裂声,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巨大的冰块,奔涌向东,宣告着春汛的到来,也仿佛预示着这个时代即将迎来的激烈变局。
新绛城外的官道泥泞不堪,但车马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赵朔轻车简从,只带了赵忠和十余名护卫,踏上了前往邯郸的巡视之路。晋景公的旨意已下,栾书等朝臣也无反对,此行名正言顺。离开前,他将新绛府中事务托付给可靠的幕僚,并再次叮嘱赵忠留下的副手,密切关注朝堂动向,尤其是与齐国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那支箭矢上独特的蓝靛,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晋国高层隐秘的神经上。
马车颠簸在泥泞中,赵朔却无暇欣赏窗外初现的绿意。他手中捧着一卷新绘制的邯郸及周边山川地形图,以及“劝农司”、“工正署”的初步架构草案。草案经过与几名心腹幕僚反复推敲,看似寻常:劝农司下设田亩、水利、桑麻、仓廪四曹,工正署下设矿冶、营造、器作、舟车四曹,人员从郡县原有属吏中选拔考核任用,经费主要来自郡县税收留存及“劝募”地方大族捐助。一切合乎规制,甚至有些过于琐碎。
但真正的谋划,藏在细节之下。草案中,“器作曹”的职责范围写得宽泛模糊,涵盖了“官民日用器械改良督造”;“矿冶曹”则强调“探查新矿、改进技法以增产出”。这为将来将秘密冶铁工坊的部分职能逐步合法化、公开化,甚至扩大规模,预留了空间。而“劝募”条款,则为猗顿暗中注入资金提供了掩护。至于人员选拔,赵午早已开始在邯郸本地士子及退役军吏中物色可靠人选。
“主上,邯郸郡守及各级属吏,还有地方乡绅族长,已接到朝廷文书,正在准备迎接。”赵忠在车外禀报。
“嗯。知会赵午,依计行事。初到之时,姿态放低,多听多看,少说少定。重点先放在核查旧年积案、清理刑狱、减免部分受灾地区的赋税欠额上。得民心,稳地方,是第一要务。”赵朔吩咐道。他深知,要推行更深层的变革,必须先站稳脚跟,获取地方基层的支持。
“诺!”
就在赵朔的车驾向着邯郸稳步前行时,南方,楚国的战争机器已然开动。
长江之上,旌旗蔽空,舳舻千里。楚国水师主力从郢都、夏口、彭蠡等地集结,大小战船数百艘,满载着甲士、粮秣、攻城器械,顺流东下。岸上,申、息、陈、蔡等地征发而来的战车与徒卒,沿着江岸大道,卷起滚滚烟尘,与江中的船队齐头并进。楚王熊审授予令尹子重斧钺,代天巡狩,征讨不臣。公子贞率前锋精锐,已先行出发,直扑东海越人盘踞的岛屿。
楚军东征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东南激起了千层浪。东海岛屿上的越国残余势力,主要是勾践庶支子孙及部分誓死不降的旧臣贵族,闻讯大惊。他们虽凭海岛天险和水战之利,屡次击退楚军小规模清剿,但面对楚国举国之力、水陆并进的大军,无不感到灭顶之灾的迫近。各岛首领紧急会盟,一边收缩兵力,加固营垒,筹集战船,准备死守;一边派出使者,试图联络闽越、瓯越乃至更南方的百越部落,许以重利,请求援手,共抗强楚。
淮泗流域的大小封君、部族首领,更是人心惶惶。楚国此次东征,明面上是针对越国残余,但谁都清楚,挟大胜之威的楚军,很可能会顺势“巡阅”淮泗,整饬地方。那些平日里阳奉阴违、截留赋税、私蓄甲兵的封君,开始忐忑不安地计算着自己家底,权衡是全力备战抵抗,还是主动献诚请罪,或是暗中寻找其他出路。
徐地,一处隐秘的山谷营地。
偃收到了楚军大举东下的确切消息,同时也收到了“猗氏商队”送来的第二批货物。这次除了盐铁布匹,还有十几个看似普通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五十把造型精悍、刃口泛着幽幽寒光的短剑,以及二十具结构精巧、力道强劲的手弩,附带百支特制弩箭。
偃身材高大,面色黧黑,左颊有一道陈年刀疤,显得剽悍而阴鸷。他拿起一把短剑,手指拂过锋刃,又试了试手弩的力道和机括,眼中精光闪烁。
“好剑!好弩!”他沉声道,声音沙哑,“晋国的工匠,果然了得。这等军械,莫说我徐地,便是楚国王师精锐,也未必能人人配备。”
商队头领,那位赵午的心腹,化名“猗三”,陪着笑道:“偃公过奖。我家主人说了,与偃公贸易,贵在诚意。这些物件,虽有些敏感,但既是朋友所需,又能护卫商路安全,便不算什么。只是……”他压低声音,“如今楚军东来,声势浩大,偃公此地,恐怕也不甚安宁吧?”
偃冷哼一声,将短剑重重放回木箱:“楚人霸道,吞我徐国,役我族人,赋税沉重,动辄征发。如今又要大动干戈,谁知会不会借机清洗我等‘旧国遗民’?安宁?哼,这淮泗之地,何时真正安宁过?”
“偃公所言甚是。”猗三顺着话头,“我家主人也常感叹,大国相争,小民遭殃。尤其是偃公这等豪杰,夹在晋楚之间,动辄得咎,生存不易啊。”
偃目光锐利地看向猗三:“你家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弄来这等精良军械,又如此关心我徐地之事,恐怕不是寻常商贾吧?”
猗三早有准备,坦然道:“不瞒偃公,我家主人虽在晋国有些产业人脉,但并非朝中显贵,更无意介入列国纷争。只是常年行商,深知乱世之中,朋友多了路好走。尤其像偃公这样,在地方上有声望、有实力的豪杰,更是值得结交。这些军械,既是礼物,也是诚意。若他日偃公有所需,或许我家主人,也能在力所能及之处,提供些许方便,比如……某些楚国不那么容易查到的消息,或是某些紧缺物资的稳定渠道。”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未承认与晋国官方有关,又暗示了背后的能量和合作的灵活性。
偃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箱。楚国大军压境,是他目前最大的危机,但也可能是机遇。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束手就擒,又心有不甘。眼前这个神秘的“猗氏”商队,似乎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一条隐秘的退路,或是一个潜在的外部借力点。
“楚军前锋已近邗地,主力不日将至。”偃缓缓道,“我徐地诸部,人心浮动。有的想据险死守,有的想南投越残,还有的……哼,想卖了我等向楚人请功。贵主人既有心,可否替我留意楚军具体动向、尤其是对我徐地诸部的态度和可能采取的策略?当然,不会让贵主人白忙。”
猗三心中暗喜,鱼儿开始试探咬钩了。“偃公客气。互通有无,本是贸易之道。楚军动向,我等行商之人,也会多方打听以避风险,若有确切消息,定当及时奉告。至于其他……偃公若有具体需求,但讲无妨,只要在我家主人能力范围之内,必当尽力。”
一场基于危机与利益考量的秘密交易,在淮泗早春湿润的空气里悄然达成。偃得到了一批急需的优质军械和一个可能的信息来源;而赵朔的触角,则通过商业的掩护,更深地探入了楚国即将动荡的东方腹地。这条暗线,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楚国东征风暴中存活下来,并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尚未可知。
晋国新绛,绛霄宫内。
晋景公独自面对着一份新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司寇衙门经过秘密而深入的调查,结合边境抓获的那名楚地游商的部分口供,以及对那独特蓝靛的追查,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指向了齐国某个与宫廷关系密切的大商贾,而这家商贾,似乎与齐国公室某位颇有野心的公子过往甚密。
“齐人……的手,伸得可真长啊。”晋景公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他想起赵朔遇刺后,齐国使臣还曾假惺惺地前来慰问。看来,有些人不仅希望晋国乱,更希望晋国这位刚刚崭露头角、可能威胁东方的“能臣”就此消失。
“传栾书。”景公对侍立的内侍道,声音冰冷,“还有,让韩厥也来。”
他要重新评估东方的局势,也要重新审视赵朔的价值与风险。齐国的暗中插手,或许能让晋国高层在对待赵朔的问题上,产生微妙的变化——一个有能力对抗外敌的强势臣子,在外部威胁凸显时,其内部的“危险性”似乎就需要重新权衡了。
春雷在遥远的天际滚动,沉闷而有力。冰雪消融后的水流汇聚成溪,溪流奔涌成河。晋国邯郸的变革悄然萌芽,楚国东征的战鼓震动东南,徐地暗处的交易悄然进行,齐国的阴影在晋国朝堂投下新的变数……无数细小的暗流,在这个早春时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交汇,逐渐形成足以改变山川地貌的汹涌川流。时代的巨轮,在无数或明或暗力量的推动下,轰然加速。而身处激流中的每一个人,都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