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郡守府的临时书房内,灯火通明。赵朔端坐案前,面前铺展着数卷关于齐国地理、军备、内政的简牍,以及一份墨迹初干的绢帛奏疏。这份奏疏,便是他应朝廷旨意,草拟的关于齐国动向及晋国东方防务的条陈。
他写得极为用心。条陈开篇,先以臣子身份,感谢君上信重,赐予参议东方事务之机,随即笔锋一转,直指核心:
“……齐自桓公称霸,管仲治政,富甲海内,军容鼎盛。然桓公之后,诸子争立,内耗频仍,霸业渐衰。然其国根基雄厚,临淄之富,冠绝山东;带甲之士,不下十万;且擅鱼盐之利,舟楫之便,进可争衡中原,退可自守海岱。实为我晋国东顾之劲敌,亦为肘腋之患。”
接下来,他结合司寇密查的线索(虽未明言,但暗示了齐国某些势力“阴结外邦,干预邻国内政”的迹象),分析了齐国近期可能的心态与动向:
“郤克乱政,我国力有亏,朝局未稳。齐人或视此为我虚弱之机。其国内,公室与田、鲍、高、国诸大族相争,或有野心之辈,欲借外衅以固内权,扬威于外以慑服于内。故前番刺杀之举(此处巧妙地将自己遇刺与齐国嫌疑挂钩,却不说死),虽无确证,然其心叵测,不可不防。臣料其下一步,若非继续暗中滋扰,乱我朝野,便可能在外交或边境制造事端,试探我国反应,甚或联合他国(如鲁、卫、宋等),对我形成东方压力。”
基于此分析,赵朔提出了应对之策,分为“防”、“备”、“交”三策:
“防策:即刻加强我晋国东部边境,尤其是与齐接壤之莘、牡丘、清(今山东聊城、德州一带)等要地防务。增派精干斥候,严密监视齐军动向,尤其注意齐人可能借‘狩猎’、‘巡边’之名进行的兵力调动。修缮边城烽燧,储备守城器械粮秣。此为基础,不可懈怠。”
“备策:遴选东境诸郡(如河内、朝歌)可用之兵,加以整顿训练,组建一支约五千人的机动精锐,驻于东部腹地(如棘津),一旦东境有警,可迅速驰援。此军须由忠诚果敢之将统领,直属朝廷调遣。同时,核查东部郡县武库、粮仓,清理积弊,确保战时有物可用,有粮可调。”
“交策:此为关键。齐国虽强,然其国内非铁板一块,外有强邻环伺(南有楚、吴越残余,西有我晋,北有燕、中山)。我可遣能言善辩之使,密访鲁、卫、宋、曹等国,重申盟好,晓以‘齐强则邻危’之理,稳固东方诸侯之心,孤立齐国。对燕国,可加强联系,共制齐人北顾。对齐国内部,亦可暗中接触与公室不睦之大族(如田氏),示以善意,使其内斗加剧,无力外图。此所谓伐交之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条陈的最后,赵朔笔锋再转,语气恳切:
“以上所陈,皆臣管窥之见,伏乞君上与诸公裁断。臣蒙君恩,牧守邯郸,自当竭尽心力,推行新政,劝课农桑,督造器用,以实仓廪,以利甲兵。无论东境西陲,皆为国家藩篱,臣愿为君上守土安民之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然用兵伐交,事关国运,非臣一人所能专断,尤需庙堂统筹,君臣一心,方能使外敌慑服,内政修明。”
这封条陈,可谓滴水不漏。既有对局势的清醒分析(暗示了自己对遇刺背后齐影的洞察),又有切实可行的策略建议(展现了军事与外交才能),最后还不忘表忠心、强调朝廷决策的重要性(符合臣子本分,且避开了揽权之嫌)。尤其是将“接触齐国内部不满势力”作为“交策”的一部分提出,为他日后可能通过猗顿等渠道与田氏等势力建立隐秘联系,埋下了一个合法的伏笔。
奏疏封缄,以六百里加急送往新绛。赵朔知道,这封条陈递上去,必会在朝堂引发议论。栾书等人会看到他的“识大体”和“有才干”,晋景公会看到他的“忠君”与“可用”。而齐国那边,一旦得知晋国开始系统性地加强东防并谋划外交孤立,其内部关于是否继续挑衅晋国的争论,恐怕会更加激烈。
处理完公务,夜色已深。赵朔揉了揉眉心,赵午悄声入内,呈上一份密报。
“主上,徐地那边,有回音了。”
赵朔精神一振,接过密报。是猗三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信中言,偃对上次送去的军械极为满意,已开始利用这批精良武器,暗中整合徐地几支与他关系较近的小部族和游侠势力,汰弱留强,编练了一支约三百人的核心武装,号称“徐甲”。偃承诺,这支部队将主要用于自保和“维护商路”,但猗三观察到,其训练内容明显偏向山地游击与突袭,且偃多次派人深入楚军东征路线附近侦查。
“另外,”赵午低声道,“偃透露,楚军前锋子囊部已与东海越人在椒岛(今舟山嵊泗列岛附近)海域接战。越人凭借海岛地利和熟悉水文,初战小挫楚军先锋船队,焚毁楚船数艘。但楚军主力已至,正从多个方向包围越人主要岛屿,并派遣小股部队登陆试探。偃判断,越人虽勇悍,然实力悬殊,加之各岛难以呼应,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楚军一旦平定越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整顿’淮泗。”
赵朔沉吟道:“偃整合‘徐甲’,是想在楚军兵临城下时,增加谈判或抵抗的筹码。他需要我们提供更多消息,尤其是楚军对淮泗的具体态度和可能采取的‘整顿’手段。”
“正是。猗三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是否提供更多军械?关于楚军情报,我们是否要通过其他渠道搜集后转告?”
“军械可以再给一批,但要更分散、更隐蔽,且以‘贸易尾款’或‘预付定金’的名义,避免直接赠与,显得过于急切。至于楚军情报……”赵朔走到地图前,目光在长江下游和淮泗流域游移,“我们安插在楚国的人手层次尚浅,难以接触到核心军机。但可以通过分析楚军过往用兵习惯、淮泗各地封君与楚王室的关系亲疏、地理要害等因素,为偃提供一个大概的判断。比如,哪些封君可能被重点‘整顿’,哪些地方可能是楚军驻兵要地,哪些路线适合小股部队机动隐蔽……这些分析,要基于公开信息和我们有限的密报,做成似是而非的‘推测’,让偃觉得有价值,又不会暴露我们的情报能力上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同时,告诉猗三,可以‘不经意’地向偃提及,晋国近期也在关注东方局势,尤其是齐国的动向。暗示如果淮泗局势持续紧张,乃至爆发冲突,或许会牵动更广阔范围内的力量平衡。看看偃的反应。”
赵午记下,又问:“主上,我们如此扶持偃,最终所图为何?此人狼子野心,恐难长久驾驭。”
赵朔澹然一笑:“所图?一着闲棋而已。或许永远用不上,或许在某天楚晋再次对峙于中原时,他能像一根刺,扎在楚国东方的侧翼,让其不能全力北顾。又或许,在未来的某场大变中,他能成为搅动淮泗局势的一颗石子。至于驾驭……我们从未想过驾驭他。交易而已,各取所需。他有他的生存之道,我们有我们的长远布局。只要这交易对我们有利,且风险可控,便值得做。记住,他不是我们的部下,甚至不一定是盟友,只是一个在特定时间、特定条件下,可能产生共鸣的‘同路人’。”
赵午恍然,领命而去。
赵朔独自留在书房,推开东窗。夜风微凉,带着泥土复苏的气息。东方,齐国的阴影与楚国的战鼓,交织成一片沉郁的底色。而他,立足邯郸,手握西河,眼观天下,正试图在这片底色上,落下属于自己的、清晰而有力的笔触。
新绛的旨意引导他东顾,他顺势而为,不仅要将东方的威胁化解,更要借势布局,埋下更深远的棋子。徐地的偃是如此,未来对齐国内部的分化渗透,也是如此。范蠡当年的教诲言犹在耳:“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他所谋者,早已超出了一城一地、一朝一夕的得失。
远处传来隐隐的更鼓声。春夜渐深,但赵朔知道,对这天下许多人而言,漫漫长夜,或许才刚刚开始。楚越海上的血火,淮泗暗处的纠葛,晋齐之间的暗战,都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逐渐升温,直至某一天,轰然爆发。而他,必须确保当那一刻来临,自己手中已握有足够的筹码,立于不败之地。
“来吧,”他对着东方的夜空,低声自语,如同战前的祷告,又如同对宿命的宣战,“让这乱世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些。我赵朔,已在此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