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霄宫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偏殿被临时用作密议之所。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遮挡了所有光线,仅凭几盏兽形青铜灯盏照亮。晋景公高踞主位,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明暗不定。下首左右,分别坐着神色凝重的栾书和韩厥。三人面前矮几上,没有酒食,只有清茶,气氛肃杀。
“想必二位已看过司寇的密奏了。”晋景公率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齐国的手,伸到了我晋国卿臣的刺杀案里。那蓝靛,那游商供出的些许关联,虽无铁证,但指向已明。”
栾书眉头紧锁:“君上,此事关系重大。若真是齐国公室中人插手,其意非止于赵朔一人,恐是欲乱我晋国朝局,削弱我晋国之力。尤其当此我晋国经历郤克之乱、权力更迭之际,外敌趁虚而入,不可不防。”
韩厥沉声道:“臣附议。齐国自桓公之后,虽霸业不再,但始终是东方大国,富庶强盛,与我晋国既有合作(如对抗楚国),亦有竞争(如争衡中原)。近年来齐国内部,公室与田氏等大族斗争激烈,或有野心家欲通过外事转移矛盾,或攫取声望。刺杀我晋国重臣,无论成否,皆可激化我内部矛盾,延缓我晋国恢复元气,对齐国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晋景公微微颔首:“寡人召二位来,正是为此。赵朔……遇刺之事,之前寡人确曾疑心是否其自导自演,以博同情、固权位。然如今齐影浮现,此事便复杂了。齐人动手,无论成否,皆可见其忌惮赵朔,或曰忌惮我晋国在赵朔这等能臣辅左下重新振作。这反倒让寡人觉得,赵朔此人,于外敌而言,乃是眼中钉、肉中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栾书和韩厥:“既为敌所忌,则于我晋国,其价值……是否需要重新看待?”
这话问得极其微妙。栾书心念电转,明白君上是在重新权衡对赵朔的“用”与“制”。之前君上忌惮赵朔功高震主、尾大不掉,故用他栾书平衡牵制。但如今外敌(齐国)的恶意介入,让赵朔的“威胁性”在某种程度上被外部化了——赵朔首先成了齐国的威胁,其次才是晋国内部需要警惕的对象。在外部威胁凸显时,一个有能力对抗外敌的强臣,其内部风险似乎可以暂时搁置或降低权重。
“君上明鉴。”栾书谨慎措辞,“赵朔确为干才,西河御秦、鄢陵败楚、整顿朝纲,皆显其能。齐人忌惮,反证其价值。然其权柄日重,尤其是西河、邯郸根基渐深,亦是事实。臣以为,当此之际,既要用其才以御外侮,亦需借此事,对其加以约束和引导。”
“如何约束引导?”景公追问。
“其一,君上可借慰问遇刺、褒奖西河之功为由,再次公开嘉勉赵朔,赐予荣誉虚衔,以示信重,安抚其心,亦向内外昭示君上对能臣之倚仗,挫败齐人离间之谋。”栾书道,“其二,对其在邯郸试行之‘劝农司’‘工正署’,可给予更多明面上的支持,甚至可提议将其中有益之法,择其稳妥者,渐次推广至其他边郡,如西河、河内。此举既示鼓励,又能以‘推广新政’之名,将赵朔的部分举措纳入朝廷统一章程之下,加强监管,避免其完全在私属领地内自成一体。”
“其三,”栾书眼中精光一闪,“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可适当增强赵朔在朝堂中应对东方(齐国)事务的话语权。比如,令其参与对齐外交策略的议定,或负责部分与齐国接壤的东部边防事务的核查建议。如此一来,既能发挥其才干应对齐患,又可将其部分注意力从西河、邯郸转向东方,使其与齐矛盾更加直接,同时也便于朝廷就近观察其外交手腕与忠诚。”
韩厥在一旁听着,心中暗叹栾书果然老谋深算。这一套组合拳,表面上是提拔重用赵朔,实则处处暗含制衡与引导。将赵朔的“功劳田”部分收归“国有”,又将他推到与齐国对抗的前台,使其与外部敌人绑定更深,减少其在国内经营独立根基的精力与时间。
晋景公沉思片刻,缓缓点头:“栾卿思虑周详。韩卿以为如何?”
韩厥正色道:“栾中军之策,老成持重,于国于君,皆为稳妥。臣唯有一虑:赵朔是否愿意接受此种‘引导’?其志非小,未必甘于被轻易调转锋芒。”
“这就需要君上的驾驭之术了。”栾书接口道,“恩威并施,晓以大义。既要让他感受到君上的信重与倚仗,也要让他明白,晋国是君上的晋国,他所做一切,皆需在君上划定的河道内奔流。此次齐人刺杀,便是最好的警示——若无国家为后盾,个人再强,亦难敌暗箭。他若聪明,自会权衡。”
“好。”晋景公最终拍板,“便依栾卿之策。具体事宜,由栾卿与韩卿会同司徒、司寇等衙署商议细则,再行奏报。对齐国那边……暂时秘而不宣,但加强边境戒备,尤其是东部。另,派得力之人,秘密查访齐国内部,尤其是与那商贾及某公子关联的势力,务必掌握更多实据,以备不时之需。”
“臣等遵旨!”
密议结束,栾书与韩厥退出偏殿。殿外春光正好,与殿内的阴郁诡谲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心。晋国这艘大船,在经历了内乱风浪后,又面临着外敌暗礁,掌舵者必须更加谨慎,而他们这些辅左重臣,也需重新调整各自的站位与发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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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赵朔的车驾终于抵达邯郸。
邯郸城守、各级属吏、地方大族代表,早已在城外十里亭恭候。场面隆重而不逾矩。赵朔下车,与众人见礼,言辞恳切,毫无骄矜之色。他首先强调了奉君命巡视、察访民情、整饬吏治的本意,并宣布即日起开放府衙(临时借用郡守府一侧院落),接受士民投书陈情,无论贵贱,皆可直言地方利弊、冤屈不平。
这一举措,顿时在邯郸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多年来,郤克及其党羽把持邯郸,吏治腐败,冤狱不少,百姓敢怒不敢言。赵朔此举,无疑给了底层民众一线希望。初始几日,投书者还小心翼翼,但随着几桩拖延数年、证据明显的旧案被赵朔雷厉风行地复查平反,几名臭名昭着的贪吏被革职查办,民心迅速升温。赵朔又不失时机地宣布,减免部分去年受灾地区的赋税欠额,并动用赵氏私蓄(实则部分来自猗顿)购买粮种,分发给贫困农户,助其春耕。
一时间,“赵青天”之名在邯郸民间悄然传开。地方士绅见风使舵,也纷纷向赵朔示好,表示愿意支持“劝农司”“工正署”的设立,并“踊跃捐输”。
赵午早已将准备好的架构草案和人员名单(混入了大量可靠之人)呈上。赵朔与郡守及地方父老“商议”后,很快便“一致通过”,宣布“劝农司”“工正署”正式挂牌运作。司署衙址选在了城中相对僻静但交通便利之处,毗邻赵氏原有的几处产业。
挂牌当日,赵朔亲自主持,仪式简朴。他再次强调,此二署旨在“兴利除弊,富国裕民”,一切行事皆需“循法度、重实效、恤民力”。仪式后,他召集首批选拔任用的官吏训话,其中不乏赵午暗中安排的“自己人”。
“诸位,”赵朔目光扫过堂下数十名属吏,“‘劝农司’‘工正署’,名头不大,事务繁琐。丈量田亩、兴修沟渠、推广农技、探矿冶铁、改良器具……皆非立竿见影之功,却是国家根基所在。望诸君实心任事,勿以官小而不为,勿以利微而懈怠。凡有成效者,本官必据实上报,不吝奖拔;若有贪渎怠惰、欺上瞒下者,亦必严惩不贷!”
训话完毕,各曹官吏各就各位,开始运转。表面上的文书往来、田亩核查、工坊登记有条不紊地展开。而暗地里,在赵午的统筹下,来自猗顿的资金、技术开始通过“劝募捐助”、“技术合作”等渠道,源源不断地注入,重点扶持那几个关键的冶铁、制器工坊,并开始秘密勘探邯郸周边可能的铁矿新脉。赵朔带来的少数精通农事的门客,也开始在赵氏控制的庄园内,试验新的轮作方法和来自海外的作物种子。
一切都在“利国利民”的旗号下,悄然加速。赵朔在邯郸的根基,如同春日冻土下萌发的草芽,看似柔弱,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顽强生命力。他白天处理公务,接见士民,夜晚则与赵午等人密议,听取各方汇报,调整策略。
数日后,新绛的快马送来了君上的新旨意:嘉奖赵朔西河之功,加封食邑;肯定其在邯郸推行新政的用心,准其将有益经验斟酌推广;并着其关注东方齐国防务,可具陈意见云云。
接到旨意,赵朔在书房中独自沉思良久。他品出了其中复杂的意味:更重的赏赐,更大的权限(推广新政),以及……一个明确的信号——朝廷希望他将部分注意力转向东方。
“栾书的手笔……”赵朔嘴角勾起一抹澹澹的弧度。这既是提携,也是布局。将他推向齐国的对立面,同时分散他对西河、邯郸的专注。
“也好。”赵朔轻声道,目光投向东方,“齐国……既然你们先伸了手,那便看看,最终疼的会是谁。邯郸的根要扎,东方的棋,也要下。”
他铺开绢帛,开始起草一份关于齐国近期动向及晋国东方防务的条陈。既然朝廷给了这个平台,他就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自己的价值,同时……或许也能借此,做一些更深的谋划。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书房一角。邯郸城内外,一片生机勃勃的忙碌景象。而在遥远的东方,齐国临淄的深宫之中,某些人或许还未意识到,他们不经意间射出的一支暗箭,非但没有除掉目标,反而可能唤醒了一头更警惕、也更危险的雄狮,并将他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了过来。天下这盘大棋,又落下了几颗意味深长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