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郊那套狭小的一居室里,阎埠贵颤抖着手给老伴喂完最后一口稀粥。当天夜里,三大妈悄无声息地走了。阎埠贵看着空了一半的床铺,还没等涌上悲伤,就被闻讯赶来的儿子们“接”走了,美其名曰:轮流照顾。
大兴那套用拆迁款买来的二手一居室,比四合院的房子还要狭小逼仄。采光不好,夏天闷热,冬天阴冷。自从搬来这里,三大妈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年轻时操劳过度落下的病根,加上拆迁后生活环境骤变、心情郁结,以及肉眼可见的贫困,迅速拖垮了这个本就瘦弱的老妇人。
她开始是走路气喘,后来是腿脚浮肿,再后来,就多半时间卧病在床了。阎埠贵自己也老了,算计不动了,那点退休金勉强够两人糊口和支付最基本的医药费。他不得不学着照顾人,笨手笨脚地做饭、熬药、清理。看着老伴日渐消瘦、被病痛折磨得没了人形的样子,他那颗精于算计的心,偶尔也会闪过一丝真正的、无法用数字衡量的酸楚。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三大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阎埠贵用尽全身力气帮忙。意识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会拉着阎埠贵干枯的手,流着泪,断断续续地念叨:“老阎……咱们……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图个啥呀……”
阎埠贵听着,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那些算计了一辈子的词汇,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更紧地握住老伴的手,虽然那手已经冰凉。
这天晚上,阎埠贵像往常一样,颤抖着用勺子给老伴喂了小半碗稀粥。三大妈吃得很慢,很费力,吃完后,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看着阎埠贵,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清明,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最后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阎埠贵以为她只是累了,睡着了。他收拾好碗勺,坐在床边的破藤椅上,守着。夜深了,屋子里静得可怕。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去探老伴的鼻息。
一片死寂。
阎埠贵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他看着床上那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与他一起精打细算、吵吵闹闹、最终却一同坠入贫困深渊的老伴,此刻安详(或者说麻木)地躺着,空了一半的床铺显得格外刺眼。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孤寂和悲伤还没来得及将他淹没,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是阎解成和阎解放。他们不知从哪个渠道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竟然连夜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床上的景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看不出多少悲戚,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
“爸,妈……走了?”阎解成问道,语气平淡。
阎埠贵呆呆地点了点头。
“唉,走了也好,少受罪。”阎解放接话,目光却在狭小的屋子里扫视着,似乎在评估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可拿。
兄弟俩象征性地安慰了阎埠贵几句,然后便切入正题。
“爸,妈这一走,你一个人住这儿也不方便。”阎解成开口道,“我们商量了一下,以后你就跟我们两家轮流住吧,我们也好照顾你。”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充满了孝心。但阎埠贵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们哪里是真心想照顾他?他们是看他老了,没了收入(那点退休金在儿子眼里恐怕不值一提),独自占着这处房产(虽然又小又破),怕他死了房子被街道收走,或者被另一个兄弟独占。所谓的“轮流照顾”,不过是将他这个累赘平均分摊,并且名正言顺地占据这处房产的由头。
阎埠贵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说他还能自己过。但他看着儿子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这空荡荡、冰冷、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屋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老了,真的老了,连算计和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好……”他最终哑着嗓子,顺从地答应了。
三大妈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潦草,比刘海中的好不了多少。兄弟俩凑钱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火化了事,连像样的墓地都没买,骨灰暂时寄存在了殡仪馆。
丧事一办完,阎埠贵就被阎解成“接”走了。他离开这间住了没几年的小房子时,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有他和老伴最后一段艰辛岁月的记忆,也有他彻底告别“算计舞台”的落寞。
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就要开始在两个儿子家之间“流浪”,看儿子、儿媳的脸色过日子,成为一个真正的、无足轻重的“老累赘”。他那些宝贝的算盘、旧书、收藏的报纸,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精打细算了一辈子,最终却连一个安稳的晚年都没能为自己盘算下来,反而成了儿子们相互推诿、勉强接收的“包袱”。
这或许,是对阎埠贵最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