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长春宫偏殿里,仿佛被拉长又压缩。白日里,宫人们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内室的宁静;夜晚,烛火通明,映照着帝王疲惫却执拗的身影。
萧彻几乎是住在了这里。龙案被搬至外间,堆积如山的奏折他批阅得飞快,带着一股战后余生的狠厉与果决。一旦放下朱笔,他便立刻转入内室,坐在沈清弦床边的蟠龙纹脚踏上。
他亲自试药温,尽管楚轻鸿每次都会先尝;他学着楚轻鸿教的手法,用温热的帕子为她擦拭手臂和脸颊,动作从最初的生涩笨拙,到后来的轻柔熟练;他甚至会握着她的手,低声念一些边关传来的军报,或是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们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各怀心思的奏对。
“清弦,你听,这老家伙又在跟朕打机锋,想让他那不成器的侄子顶了林家的缺……朕偏不让他如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仿佛她只是闭目养神,随时会睁开眼,狡黠地给他出个“作死”的主意来破局。
锦书和添香在一旁伺候,看着昔日威严冷峻的陛下,如今眼底布满红丝,下颌冒出青色胡茬,却依旧小心翼翼地给娘娘活动着手腕脚踝,以免躺久了血脉不畅,心头都是酸涩难言。
“陛下,您去歇歇吧,这里有奴婢们呢。”锦书大着胆子,又一次劝道。
萧彻头也未抬,目光胶着在沈清弦渐渐恢复血色的脸上,淡淡道:“无妨,朕不累。”
怎会不累?他左臂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经楚轻鸿精心处理,不再流血,但每次换药时那翻卷的皮肉依旧触目惊心。他整个人也清减了一圈,玄色的常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只是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支撑天地的脊梁。
高德胜悄悄端来参汤,萧彻接过来,却不是自己喝,而是用银匙一点点吹温,试图润湿沈清弦干涩的唇瓣。清澈的汤水沿着她苍白的唇角滑落,他立刻用绢帕轻轻蘸去,耐心得不像个帝王,倒像个最细致的医者。
楚轻鸿每日定时前来诊脉,他的神色一日比一日轻松。
“陛下,娘娘脉象日趋平稳,体内余毒已清除十之八九。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这日,楚轻鸿收回手,语气肯定地回禀。
萧彻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了一丝,他哑声问:“那她为何……还不醒?”
楚轻鸿沉吟片刻,道:“身体的本能在修复,需要时间。也可能……娘娘潜意识里还在与某种东西抗争,或者,她在积蓄力量。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苏醒……或许就在顷刻之间。”
就在此刻,添香正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许是连日担忧疲惫,脚下不慎绊了一下,水盆脱手,“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水花四溅!
这声响动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添香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萧彻眉头一蹙,正要开口。
突然——
他握着的那只微凉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萧彻!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沈清弦的手,呼吸骤然停滞!
“清弦?”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床上的人儿,那浓密如蝶翼的长睫,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挣扎着要摆脱沉重的束缚。眉心微微蹙起,显示出苏醒前的不适与挣扎。
“清弦!清弦你听得到朕说话吗?”萧彻再也顾不得帝王威仪,俯下身,双手紧紧包裹住她的手,声音急切而沙哑。
锦书和添香也忘了地上的狼藉,惊喜交加地围了上来,连跪着的添香都忘了害怕,抬头紧紧盯着床榻。
楚轻鸿眼中也闪过一抹亮色,悄然上前一步,准备随时应对。
在萧彻一声声焦灼的呼唤中,沈清弦的眼睫颤动得越发厉害,终于,在几次尝试后,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眸,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眼神是涣散的、迷茫的,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她似乎不适应内室昏黄的光线,又立刻闭了闭眼,再次缓缓睁开。
这一次,她的瞳孔慢慢聚焦,终于映出了萧彻那张写满担忧、疲惫却又带着狂喜的俊颜。
“……萧……彻?”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气音,干涩沙哑,几乎难以辨认。
可就是这两个字,让萧彻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她指尖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力量。
“是朕!是朕!清弦,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连声说道,激动得语无伦次,那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要将他淹没。
沈清弦似乎还在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是梦。她眨了眨眼,视线缓缓扫过周围熟悉的帐幔,掠过锦书、添香惊喜流泪的脸,最后又回到萧彻身上。她的眼神里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我……没死?”她轻声问,带着不确定。
“不许胡说!”萧彻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后怕的严厉,却又在看到她虚弱的样子时,瞬间化为无尽的温柔,“有朕在,你怎么会死?阎王也不敢收你。”
他伸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又怕碰碎了她,手指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极轻地拂过她的额发。
沈清弦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记忆如同潮水般慢慢回笼——宫宴的混乱、毒酒的冰冷、白玉糕的甜腻、还有那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以及,在无边黑暗中,那个一直紧紧抱着她、不断呼唤她、对她说“这里就是家”的温暖源泉。
原来,不是梦。
是他,真的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眶便湿润了。
“哭什么?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萧彻见她落泪,顿时慌了神,连忙追问,又转向楚轻鸿,“楚太医,快来看看!”
楚轻鸿上前,温声道:“娘娘刚醒,情绪不宜过于激动。微臣再为娘娘请脉。”
沈清弦摇了摇头,泪水却落得更凶,她反手轻轻抓住了萧彻的一根手指,力道微弱,却带着全然的依赖。“没有……不舒服……”她哽咽着,声音依旧沙哑,“就是……看见你……有点……高兴……”
一句断断续续的“高兴”,让萧彻的心彻底化作了一汪春水。他再也忍不住,俯身将她连人带被轻轻拥入怀中,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口气,汲取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属于她的气息。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锦书和添香早已喜极而泣,互相搀扶着才没软倒在地。高德胜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脸上却笑开了花。
楚轻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悄然退开几步,留下空间给这对劫后重逢的恋人。
这个拥抱并不长久,萧彻很快想起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重新躺好。
“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萧彻一连声地问,那关切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冷峻。
沈清弦确实觉得喉咙干得冒烟,点了点头。
锦书立刻机灵地去倒温水,萧彻却接了过来,依旧是自己试了温度,才小心地喂到她唇边。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沈清弦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萧彻包扎着的左臂上。白色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看起来伤势不轻。
“你的手……”她轻声问,带着担忧。
“小伤,不碍事。”萧彻浑不在意,只想让她安心。
这时,添香已经手脚麻利地清理了地上的水渍,重新端来了温水和干净的帕子。萧彻亲自拧了帕子,想为她擦脸。
沈清弦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样子,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忽然想起什么,虚弱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却带着她特有狡黠的笑容:“陛下……伺候人的手艺……倒是……进步了……”
她居然还有力气调侃他!
萧彻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漾开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与阴郁,让他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他故意板起脸,手上擦拭的动作却更加轻柔:“还敢笑话朕?等你好了,看朕怎么‘收拾’你。”
这带着宠溺的“威胁”,让沈清弦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许。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情时刻,目光流转间,看到了安静站在一旁的楚轻鸿。
“楚太医,”她看向他,眼神真诚,“多谢……救命之恩。”
楚轻鸿微微躬身,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娘娘洪福齐天,微臣不敢居功。是陛下……”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萧彻,才继续道,“是陛下倾尽所有,才将娘娘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
沈清弦心中一动,看向萧彻。她记得昏迷中模糊感受到的焦急、恐惧,以及那不惜一切代价的执着。她想知道更多,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
萧彻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喂她喝完水,又问:“想不想喝点粥?御膳房一直温着清淡的药膳粥。”
沈清弦确实感到腹中空空,点了点头。
很快,一碗熬得烂糯喷香的鸡丝小米粥被端了上来。萧彻依旧要亲自喂她,沈清弦这次却微微摇头,尝试着自己抬手,却发现手臂酸软无力,根本抬不起来。
萧彻见状,不由分说,舀起一勺粥,仔细吹凉,送到她唇边:“别逞强,朕喂你。”
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沈清弦不再坚持,乖乖张口。粥的温度恰到好处,带着鸡肉的鲜香和药材淡淡的甘味,温暖了她空虚许久的胃,也一点点驱散着身体的虚弱。
一碗粥下去,她苍白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血色,精神也似乎好了一些。
“我睡了……多久?”她问。
“七天。”萧彻放下碗,用绢帕替她拭了拭嘴角,声音低沉,“整整七天。”
七天……沈清弦心中暗惊,没想到自己竟昏迷了这么久。她试着动了动身体,依旧是浑身无力,仿佛被掏空了似的。
“别乱动,好生躺着。”萧彻按住她的肩膀,“楚太医说了,你需静养许久才能恢复。”
正说着,外间传来高德胜压低的声音:“陛下,兵部尚书李大人、户部尚书张大人有紧急军务求见,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
萧彻眉头瞬间拧紧,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与戾气。他才刚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些不长眼的就来打扰!
沈清弦看出了他的烦躁,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国事……要紧。我……没事了。”
她的懂事,反而让萧彻更加心疼。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那朕去去就回。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让锦书她们去做,或者……叫楚太医。”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众人,那属于帝王的威压瞬间回归:“照顾好娘娘,若有任何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奴婢\/奴才遵旨!”所有人齐声应道。
萧彻又深深看了沈清弦一眼,这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那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却莫名带上了一丝匆忙,仿佛生怕离开久了,眼前的人儿又会消失不见。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沈清弦目送他离开,才轻轻松了口气。醒来的喜悦渐渐沉淀,身体的疲惫感再次袭来。她看向楚轻鸿,轻声问:“楚太医,我……真的没事了吗?”
楚轻鸿走上前,再次为她诊脉,片刻后,肯定地道:“娘娘放心,脉象已无大碍。只是身体损耗太大,需要长时间精心调养,切不可劳累,更不可……再中毒了。”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沈清弦苦笑一下,这次真是九死一生。她想起昏迷前那钻心的疼痛,和那防不胜防的毒点心,心有余悸。
“这次……多亏你了。”她真诚地道谢,“还有那株‘九死还魂草’……陛下他,是怎么拿到的?”她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楚轻鸿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陛下为救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看了一眼沈清弦依旧苍白的面容,转移了话题,“娘娘刚醒,不宜过多思虑。微臣开一副温养的方子,娘娘按时服用即可。”
他行礼后退下,留下沈清弦靠在引枕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心绪难平。
萧彻为她做了什么?她一定要知道。
还有那下毒之人……林婉儿已死,林家已灭,难道还有漏网之鱼?这后宫,这朝堂,果然一刻都不让人安宁。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觉到一丝不同。昏迷中,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微弱的光团一直陪着她,给她力量……
一个隐约的、让她心跳加速的猜测浮上心头。
她,会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