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凝光阁后不久,凯尔被一位沉默的霜裔侍从引着,穿过几条回廊,来到艾斯琳位于王宫深处的个人书斋。与议会厅那种令人心生敬畏的宏伟与冰冷截然不同,这里由某种散发着淡淡暖意和清香的暗色木材构筑,墙壁上镶嵌着发出柔和白光的圆润宝石。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类似雪松与薄荷混合的香气。四壁的书架上,并非普通的纸质书籍,而是各种材质的卷轴、镌刻着符文的冰片,以及一些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晶体。这里更像一个充满智慧与沉思的避难所,而非一位长老的居所。
一杯蒸腾着热气的饮品被放在凯尔面前的木几上,液体呈现浅金色,散发出清冽的植物香气。“尝尝吧,东境雪线以上独有的金针茶,能驱散一些寒意。”艾斯琳的声音比在议会厅时柔和了许多,她坐在凯尔对面,挥手屏退了侍从。
书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凯尔大人,你在议会厅展示的东西,很有力量。”艾斯琳开门见山,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凯尔,“数据不会撒谎,它让许多固执的耳朵不得不听。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那仅仅是指向了风暴来临前的第一片乌云。真正的巨浪,还隐藏在更深、更黑暗的海渊之下。”
凯尔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艾斯琳站起身,走到书斋内侧一面光滑如镜的墙壁前。那并非冰,而是一种更为奇特的材质。她伸出手指,指尖亮起微弱的冰蓝色光芒,轻轻点在墙面上。如同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墙壁上荡漾开一圈圈涟漪,随即,一幅幅古老而模糊的动态影像开始浮现。
“要理解我们即将面对什么,你必须先知道,我们是谁,又从何而来。”艾斯琳的声音带着一种吟诵史诗般的悠远,“我们——霜裔,还有你见过的恶魔(他们自称‘罪火之民’)、沙民(‘星陨之民’),以及木灵——我们并非这片大陆的原生之子。我们的先祖,来自星辰大海,曾拥有过一个……远超你想象的灿烂文明。”
影像中,浮现出穿梭于星海的巨大舰船轮廓,以及辉煌壮丽的城市景象。
“但我们触怒了……‘神’?或者说,是自封为宇宙秩序守护者的——泰坦。”艾斯琳的声音里没有敬畏,只有一种刻骨的冰冷,“他们以绝对的‘秩序’与‘纯净’为最高信条,而我们,皆因逾越了各自的‘生态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原罪’。”
墙壁上的影像随之变化,分成了四个部分,如同四场悲剧的序幕:
霜裔的部分,展现出在极端严酷的星球上,先祖们引导冰川,塑造山脉,改变大气,将不毛之地化为适宜居住的国度。艾斯琳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凉:“我们为了生存,大规模且永久地改变了世界。这在泰坦看来,是‘操控环境之罪’,是……‘星球的癌细胞’。”
恶魔的部分,影像变得炽热而狂暴,展现了深入地核汲取狂暴能量的设施,以及依靠熔岩与地火驱动的宏伟文明。“罪火之民,他们过度依赖并榨取星球的核心力量,破坏了其内在的平衡。此为‘窃取能量之罪’,被视为‘星球的寄生虫’。”
沙民的部分,则是一艘巨大无比的舰船试图撕裂空间,进行某种超乎想象的跳跃,却在绚烂的能量风暴中失控、崩解。“星陨之民,他们的先祖试图突破维度的界限,探索未知之域。这在泰坦眼中,是可能引来不可控存在的、极度危险的‘僭越维度之罪’。”
木灵的部分,最为奇异,展现了植物、动物乃至类人形态的生命在柔和的光芒中融合,诞生出全新的、违背常理的生命形态。“木灵,他们打破了生命形态的界限,创造了不符合‘自然定义’的新生命。这是‘生命融合之罪’,是‘对生命秩序的玷污’。”
影像最终定格在一幅画面:四族残存的子民,被无形的力量放逐,坠落到一片荒芜的大陆上——阿尔法大陆。
“这里,并非我们的故乡。”艾斯琳的声音将凯尔从震撼中拉回,“这里是泰坦为我们打造的……‘生态监狱’,或者说,一个残酷的‘文明试验场’。”
书斋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金针茶的热气在无声缭绕。凯尔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认知,在如此宏大的悲剧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
“而‘净化协议’……”艾斯琳继续道,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这个监狱的……清理机制。”墙壁上的影像再次变化,浮现出那些黑色的尖塔。
“当这个监狱里,任何一个文明发展的综合能量等级,超过某个泰坦预设的‘临界阈值’时,清理程序便会启动。”她看向凯尔,目光锐利,“你们罗兰德人那次成功的、但也是鲁莽的跨位面传送,就像在黑暗的牢房里点燃了巨大的火炬,其释放的能量,瞬间惊醒了所有的‘看守者’。”
影像开始模拟净化协议启动后的恐怖场景:
“第一波:生命扭曲。 你们称之为‘厄兽潮’。尖塔释放的能量辐射会扭曲本土生物,将它们变成只有毁灭欲望的怪物。同时,这种辐射会持续影响所有智慧种族,尤其是我们这些‘罪民之裔’,带来焦躁、幻听、精神失常,直至生命力枯竭而亡。这是在……瓦解文明抵抗的意志与力量。”凯尔心中一凛,北境目前面临的,果然只是冰山一角。
“第二波:环境天灾。”影像中,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火山喷发出遮天蔽日的烟尘,洪水淹没平原,气候变得极端而致命。“尖塔会调动星球本身的力量,掀起毁灭性的天灾。目的是从物理上,彻底摧毁文明存在的一切基础——城市、农田、道路……”
“而最终……”艾斯琳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第三波:规则归零。”
影像变得诡异而寂静。尖塔散发出一种非光非暗的波动,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蔓延。波动所过之处,高耸的塔楼如同沙堡般无声瓦解、消散;金属的武器和工具迅速锈蚀成灰;书架上的书籍,字迹褪去,卷页化为飞絮;那些精妙的魔法符文和能量回路,光芒瞬间熄灭,结构崩毁……一切文明的痕迹,都在一种绝对的死寂中被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这是‘归零力场’,”艾斯琳闭上眼,仿佛不忍再看,“它改写规则,分解一切‘非自然’的复杂结构。能量越强、结构越复杂,消失得越快。它只保留最原始的自然……以及,只会使用石头和木棍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目光中充满了警示:“凯尔大人,这三重毁灭的浪潮,并非总是按部就班。它们可能叠加,可能交替,取决于当地文明能量水平。 你们北境现在听到的,只是毁灭交响曲的……第一个音符。”
书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凯尔坐在那里,脑海中飞速整合着一切信息——“山之心”遗迹的观察者、灰精灵那映照能量脉络的星图、岩山族口耳相传的“大清洗”记忆、还有眼前这来自霜裔古老记载的、系统而残酷的真相。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编织成一张清晰而令人绝望的巨网。与这张网相比,帝国巴顿的威胁,渺小得如同尘埃。
艾斯琳凝视着凯尔,看着他脸上最初的震撼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凯尔大人,你现在明白了。我们……霜裔、恶魔、沙民、木灵,并非天生的敌人。我们是被同一道枷锁束缚的囚徒。恶魔的疯狂,或许只是他们面对绝望的一种方式。沙民守护着过去的碎片,木灵维系着生命的网络……孤独的抗争,在‘净化’面前,毫无意义……”
凯尔缓缓抬起头,之前的迷茫和仅仅局限于北境的视野,此刻已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坚定的决心所取代。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书斋的墙壁,看到了那片危机四伏的未来。
“……团结所有能被团结的力量,是唯一的生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誓言,又仿佛是宣战。这不仅仅是对艾斯琳的回应,更是对他自己,对未来道路的确认。
艾斯琳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担忧,也有一丝微弱的、被重新点燃的希望。
书斋窗外,永恒般的极光在夜空中无声地流淌,将寒冰王座映照得如同梦幻。但室内的两人都无比清晰地知道,在这片静谧与瑰丽之下,是整个囚笼世界不可逆转的崩坏倒计时,正在滴答作响。
凯尔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