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车的铃铛还在响,可我听着却跟昨夜炸粮库的火药味混在了一起,嗓子眼发紧。玉兰把我拉到破庙后墙根,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印着个戴眼镜的先生照片,旁边写着“李大钊”三个黑字。“祥子,看见过这个人吗?”她问得急,眼里的光比传单上的红墨水还亮。我挠挠头,这名字听着耳熟,好像多年前在茶馆听茶客念叨过,说是个专跟官府过不去的读书人。“没见过,”我如实说,“但知道是个硬骨头。”玉兰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倒让我想起春末胡同里开的榆叶梅。“他是我们的先生,”她声音轻下来,“要是还在,准会夸你昨夜那股冲劲。”我心里头暖烘烘的,摸了摸车把上磨出的包浆,这破烂车跟了我没几天,倒比当初那辆新车还亲。
正说着,戴眼镜的小伙子——后来知道他叫小秦——从外面跑进来,裤腿上沾着泥,手里攥着个铁皮罐头。“鬼子在查粮库的事,挨家搜呢!”他把罐头往地上一磕,里面滚出几个干硬的窝头,“玉兰,得转移了,有人看见我们往这边跑。”我瞅着那几个窝头,突然想起车厂老板刘四爷,当初他克扣我们的口粮,也是这么硬邦邦的货色。可现在小秦把窝头往我手里塞,说:“祥子哥,你力气大,多带点。”我捏着窝头,感觉比揣着洋火油还沉。
转移的路选在半夜,我拉着车,玉兰和小秦他们藏在车斗里,用帆布盖着,只留个小缝透气。街上的鬼子比白天多了一倍,手电筒的光柱在墙上游来游去,像鬼火。路过什刹海时,看见冰面上冻着个要饭的孩子,身子蜷得像个虾米,我心里一揪,想起自己刚到北平那会儿,也是这么冻得缩脖子。突然有个鬼子的皮鞋踢到我车胎,“里面装的什么?”他用枪指着帆布,我手心冒汗,嘴里却说:“回太君,是……是给皇军送的柴火。”说着故意咳嗽两声,把嗓子压得更低。帆布底下动了动,我知道是玉兰他们攥紧了手里的家伙。那鬼子往帆布上踹了一脚,骂了句“八嘎”,总算让开了路。
跑到德胜门附近的贫民窟,才算松了口气。这里的房子歪歪扭扭,像堆在一起的破盒子,墙角全是垃圾,苍蝇嗡嗡叫。一个瞎眼老太太摸索着给我们开门,屋里黢黑,只有盏油灯亮着豆大的光。“是祥子啊,”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你娘托梦给我,说你会回来。”我愣住了,我娘早死了,埋在乡下的乱葬岗,她怎么会认识我?玉兰在我耳边小声说:“她是陈奶奶,儿子以前也是拉车的,被鬼子杀了。”我心里堵得慌,从怀里掏出个窝头,塞到老太太手里,她摸索着掰开,却掉了半块在地上,赶紧蹲下去用手往回拢,嘴里念叨着“罪过,罪过”。
后半夜我没睡,坐在门槛上擦车轴,听见屋里小秦他们在商量事。“明天去炸铁路,”小秦说,“鬼子运军火的列车要过西直门。”玉兰接话:“得找个熟悉铁路的人,祥子哥你常去那边拉活,知道哪里好下手吗?”我停下手里的油布,想起西直门火车站旁边有段铁轨,紧挨着护城河,旁边有片小树林,是个藏人的好地方。“我知道,”我接口道,“那儿有个废弃的信号房,能看见火车来的方向。”小秦拍了下大腿:“太好了!”我却想起多年前在铁路边见过的撞车,血流得把铁轨都染红了,心里头有点发怵,可看着屋里油灯下那些年轻的脸,又把那点怵意压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去火车站踩点,装作拉活的样子在铁轨边转悠。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察拦住我,手里的电棍在我眼前晃:“证件!”我心里咯噔一下,才想起自己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正想编个瞎话,旁边突然有人喊:“王警官,这是我叔,刚来北平,不懂规矩。”我回头一看,是个卖烟卷的小姑娘,梳着两条小辫,眼睛亮闪闪的。那警察瞪了我两眼,骂骂咧咧地走了。小姑娘凑过来,塞给我一盒烟:“玉兰姐让我接应你,这烟里有地图。”我捏着烟盒,感觉里面确实有硬纸片,刚想说谢谢,她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了,辫子上的红绳在风里飘,像团小火苗。
回到贫民窟,我把烟盒里的地图抽出来,是张手绘的铁路图,用红笔标着火车经过的时间。小秦他们正用铁片做炸弹,把洋火油倒进空酒瓶里,塞上布条。玉兰在给大家分干粮,看见我进来,把一个白面馒头递给我:“特意给你留的。”我接过来,没舍得吃,塞进怀里想留给陈奶奶。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摸索着走到我身边,用枯树枝似的手摸我的脸:“孩子,你额头上的疤还在啊。”我这才想起自己额角有个月牙形的疤,是当年被兵痞子打的,她怎么会知道?玉兰朝我使个眼色,我就没再问,心里却明白,这老太太怕是把我当成她儿子了。
天黑透了,我们往铁路边摸。小秦他们背着炸弹,我拉着空车,车斗里藏着把撬棍。快到信号房时,突然听见铁轨“哐当”响,远处来了辆巡逻车,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我赶紧把车往树林里藏,小秦他们也猫腰躲进草里。巡逻车慢慢开过去,上面的鬼子用探照灯扫来扫去,光柱扫过我藏身的树后时,我吓得屏住呼吸,感觉心脏要跳出来。等车走远了,玉兰才喘着气说:“好险。”我这才发现她的手在抖,可眼睛却亮得很,像揣着两颗星星。
信号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张破桌子,上面的信号灯早就坏了。我爬上窗台,往铁轨那头望,能看见远处的信号灯在闪。小秦他们在铁轨旁挖坑,把炸弹埋进去,用草盖好,引线拉到信号房里。玉兰给我块手表,让我盯着时间:“十点整,火车会经过这里。”我捏着那块表,表盘是裂的,指针却走得很准,滴答滴答响,像敲在我心坎上。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突然听见树林里有动静,我扒着窗户一看,是那个卖烟卷的小姑娘,正朝我们摆手,身后跟着几个鬼子!
“快跑!”我大喊一声,小秦他们赶紧往外冲,可鬼子已经围了上来,枪声一下子响起来。玉兰拉着我往信号房后面跑,我看见小姑娘被鬼子抓住了,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柴盒,划着了火,朝旁边的炸弹引线扔过去——轰隆一声,火光把半个夜空都照亮了。我和玉兰被气浪掀倒在地,爬起来时,看见铁轨边炸出个大坑,鬼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小秦他们冲过来,拽着我们往树林里跑,我回头看了一眼,信号房在火里烧得噼啪响,像个不屈的汉子在呐喊。
跑回贫民窟,陈奶奶听见动静,摸索着出来,手里攥着个布包:“拿着,这是我儿子的命根子。”打开一看,是个锈迹斑斑的铜哨子。“吹三声,会有人来接应,”老太太说,“当年他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我把哨子塞进怀里,感觉沉甸甸的。玉兰的胳膊被弹片划了个口子,小秦正给她包扎,血把布条都染红了。“火车没炸成,”小秦叹口气,玉兰却笑了:“没关系,咱们还有机会。”我看着她脸上的血污,突然觉得,这世道再黑,总有像她这样的人,像星星一样亮着。
后半夜我出去拉活,想挣几个钱给陈奶奶买药。在胡同口碰见个醉醺醺的鬼子,搂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我眼睛一红,攥紧了手里的车把。那鬼子看见我,把姑娘往地上一推,摇摇晃晃地过来,用枪指着我:“你的,拉我去宪兵队。”我咬着牙点点头,等他上了车,故意往偏僻的胡同里拐。到了个死胡同,我突然停下,转身从车座底下摸出撬棍。那鬼子还没反应过来,我一棍子砸在他后脑勺上,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我把他拖到垃圾堆后面,搜出他身上的钱和一把手枪,又把那姑娘扶起来,她吓得直哆嗦,我说:“快回家吧,以后别夜里出来。”姑娘点点头,跑了几步又回头,朝我鞠了个躬。
回到贫民窟,我把钱和手枪交给小秦,他眼睛一亮:“祥子哥,你这本事,以前准是练过。”我笑了笑,没告诉他,当年在车厂跟人打架,我从没输过。玉兰把枪擦干净,别在腰上:“这玩意儿能顶大用。”陈奶奶摸着那把手枪,突然说:“我儿子以前也有一把,是打鬼子缴获的。”我心里一动,问:“您儿子叫什么?”老太太想了半天,说:“也叫祥子。”我愣住了,月光从破窗户照进来,落在老太太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霜。
天亮时,外面传来消息,鬼子要在天安门广场开“庆祝大会”,其实是想震慑老百姓。小秦他们商量着要去搞点动静,撒传单,喊口号。玉兰说:“祥子哥,你拉车掩护我们,怎么样?”我想起昨夜那个被鬼子欺负的姑娘,想起陈奶奶的儿子,想起那些撒在地上的“还我河山”,使劲点点头:“成,你们尽管去,我这车,能装下你们所有人。”我把车修了修,在车座底下藏了更多传单,又把那把撬棍磨得锃亮。玉兰他们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手里提着菜篮子,里面藏着石灰粉——要是被鬼子发现,就撒他们眼睛。
广场上人不少,鬼子的机枪架在四周,明晃晃的。我拉着车在人群里慢慢走,玉兰他们趁乱往地上撒传单。突然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小秦的声音,紧接着更多人跟着喊,像滚雷一样。鬼子慌了,端着枪往人群里冲,枪声响起,有人倒下了。玉兰拽着我胳膊:“走!”我拉起车就跑,后面枪声追着我们,子弹打在车板上,噗噗作响。跑过前门楼子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广场上的人还在喊,像一片波涛。我心里头热乎乎的,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拉着车往前跑,铃铛在风里响,像是在唱一支歌,一支谁都听不懂,可谁都能感觉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