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抓住机会,指着“千里镜”和独轮车,连珠炮似的发问:“这千里镜看久了为何头晕?真是距离问题?独轮车除了加辅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让它更稳?还有你上次提过的‘齿轮传动’,我们做了几个模型,但总觉得不够顺滑……”
一旦进入技术探讨模式,墨笙立刻变得专注而锐利。
燕丹也收敛心神,认真解答起来。
关于望远镜的头晕,他推测是两块玻璃的曲率(焦距)不匹配,以及镜筒长度(物镜与目镜距离)未调整到最佳状态,导致成像扭曲,长时间观看加重眼睛负担,进而引发眩晕。
他建议可以制作一个可调节长度的套筒,方便试验不同距离下的视觉效果,同时尽量寻找曲率更规则、更透明的玻璃进行精细打磨。
关于独轮车的平衡,他除了肯定加装辅助小轮(类似儿童自行车训练轮)的想法,还简单画了后世自行车的基本结构草图——两个轮子前后排列,通过链条和齿轮传动,用脚蹬驱动后轮,前轮负责转向。
虽然以目前的技术,链条和滚珠轴承是巨大难关,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方向,让墨笙听得两眼放光,如获至宝。
两人一个问得深入,一个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原理,不知不觉,窗外的日头已渐渐西斜,橙红色的霞光透过高窗,洒在满屋的奇巧物件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直到一名墨家弟子前来禀报,说宫里的马车已在府外等候多时,燕丹才惊觉时辰已晚。
他匆匆结束了关于“简易弹簧减震”的讨论,答应下次再来详细研究齿轮模型,便在墨笙意犹未尽又带着促狭笑意的目光中,略显仓促地离开了安秦君府。
坐在回宫的马车里,燕丹靠着车壁,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晃动。
一天的脑力激荡让他略感疲惫,但精神却异常兴奋。
墨家子弟的创造力给了他巨大的惊喜,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不是单纯依赖他来自后世的“先知”,而是激发这个时代人们自身的智慧火花。或许,这才是更持久、更有生命力的道路。
马车驶入咸阳宫,在熟悉的殿宇前停下。
燕丹刚下车,便看到嬴政正负手立在殿前的台阶上,玄衣纁裳,身姿挺拔,似乎已等候了片刻。
夕阳的余晖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金边,少了些朝堂上的凛冽威严,多了几分沉静的柔和。
看到燕丹下车,嬴政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些,他步下台阶,很自然地伸手接住了燕丹的手臂:“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了难题?”
他的语气平淡,但燕丹能听出其中隐含的关切,以及一丝因为等待滋生的不易察觉的委屈。
“没遇到难题,倒是遇到了惊喜。”燕丹就着他的力道站稳,仰脸笑了笑,一天的疲惫似乎散去不少,“墨笙她们自己琢磨出不少有趣的东西,一时讨论得忘了时辰。”
两人相携步入殿内,晚膳早已备好,是燕丹偏爱的几样清淡小菜,并一盅温补的汤羹。
挥退侍从,殿内只余他们二人。
嬴政先盛了碗汤放到燕丹面前,才在自己案前坐下。
“哦?是何惊喜?”嬴政执箸,状似随意地问。
燕丹便兴致勃勃地讲起“千里镜”和“独轮车”,讲到墨家弟子如何从失败品中发现奥秘,如何自己动手改进,讲到那些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创意。
他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语气里满是由衷的赞叹。
嬴政安静地听着,不时为他布菜,目光落在燕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冷硬的眉眼在摇曳的烛光中变得异常柔和。
他喜欢看燕丹这个样子,充满生气,专注于他热爱的事物,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朝堂上的那些倾轧算计,统一大业面临的暂时波折,似乎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了这片温暖的灯光之外。
待燕丹讲得告一段落,开始低头喝汤,嬴政才缓缓开口,说起自己这一日。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如何召见李斯等人商议,如何权衡利弊决定暂缓攻赵,如何部署内政与外交,如何派姚贾出使赵国……
没有激昂的言辞,没有对反对者的抨击,只是冷静地陈述决策与布局。
但燕丹能从这平静的叙述中,听出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孤独的权衡,以及那份永不熄灭的、扫平六合的雄心。
他说起让军队部分参与屯田,以战养耕;说起要严查新垦沃野的兼并,确保粮仓丰实;说起派姚贾明为吊唁,实为离间探听……
两人就这样,在静谧的寝殿内,对着满桌虽不奢华却精致的菜肴,一个说着朝堂政务、天下棋局,一个说着奇思妙想、工匠巧思。
内容天差地别,一个关乎宏图霸业,一个看似仅是“奇技淫巧”,但在此刻,却奇异地和谐交融。
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运筹帷幄于庙堂,还是钻研机巧于府邸,其深处,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让这个他们共同存在的国度,更加强盛,让那条他们选择共同走下去的道路,更加坚实,也让彼此肩上的重担,能因此轻上那么一分。
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偶尔交汇的目光,宁静而温暖,
碗箸轻碰的声响,与低低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安的背景。
直到燕丹说到兴起,比划着“自行车”的传动原理,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汤匙。
嬴政伸手,稳稳地接住那下落的瓷匙,指尖无意间擦过燕丹的手背。
微凉的触感让燕丹话语一顿。
嬴政将汤匙放回他面前,抬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和燕丹小小的影子。
“今日,”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些,“辛苦你了。”
燕丹眨眨眼,忽然笑了,摇摇头:“不辛苦。跟你比,我这些算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才辛苦。”
嬴政没说话,只是伸过手,轻轻握了握他放在案几上的手,片刻即松。
有些话,无需多言。
有些理解,尽在不言中。
窗外,夜色已浓,星子渐亮。
而殿内,一灯如豆,两人对坐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