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内,气氛凝重而诡异。
素白的灵幡在王宫与主要街道上招展,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纸钱燃烧后的,混合着哀戚与不安的呛人气息。
赵王偃的首级已被妥善收敛,与其残躯合葬,一场仓促却不得不办的国丧正在进行。
各国吊唁的使节团陆续抵达,馆驿区一时间冠盖云集,车马络绎,表面上哀荣备至,暗地里却各怀心思,暗流汹涌。
秦使姚贾的车驾在精锐秦军骑士的护卫下,于一个阴沉的午后驶入邯郸。
黑色的旌旗,玄色的车盖,整齐划一、沉默肃杀的甲士,与城中弥漫的悲戚惶恐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压倒性的,令人窒息的威势。
街道两旁的赵人纷纷避让,躲在门窗后投来复杂难言的目光,恐惧、仇恨、屈辱,兼而有之。
姚贾端坐车中,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合乎礼仪的肃穆,唯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下偶尔开阖,精光闪烁,如同潜伏在草丛中审视猎物的狐。
他带来的“吊唁”礼物丰厚而体面,合乎邦交礼仪,无可指摘。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位秦国典客,手持秦王节杖而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在赵偃灵前上一炷香。
下榻驿馆后,姚贾并未急于展开官方活动,而是以其圆滑老练的作风,开始了看似漫不经心的交际。
他拜会赵国新任的执政重臣,言辞恳切,表达秦王对“逆贼”伏诛的“欣慰”,以及对赵国内部“拨乱反正”的“期待”,话里话外,将战争责任完全归咎于已死的赵偃,隐约暗示秦国愿与“明事理”的新赵廷缓和关系。
同时,他也没忘记与其他几国使节“偶遇”、寒暄,姿态放得颇低,一副“同为吊唁客,相逢即有缘”的和气模样。
然而,暗地里的探查一刻未停。
姚贾带来的随从中,不乏精于谍报的好手,他们化装成商贾、游士,混迹于邯郸的市井酒肆、贵人私邸,用金钱开道,以言辞刺探,编织成一张无形的情报网。
不过数日,一些零碎的线索便汇聚到姚贾案头。
“……宫内侍从言,偃暴毙前夜,曾与宗室元老赵毅密谈至深夜,屏退左右,内容不详。偃死后,赵毅第一时间控制宫禁,并与军方要员接触……”
“……有内侍隐约听闻,偃死前曾怒斥‘竖子安敢欺我’,疑似与人争执……”
“……赵毅近月与一韩人名士过往甚密,此人名宁腾,乃韩公子非之门客。赵偃死后,宁腾曾数次出入赵毅府邸……”
姚贾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上汇总而来的简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赵毅……宁腾……韩非……”
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名字,眼中算计的光芒越来越盛。
果然有蹊跷。
赵偃之死,绝非简单的暴毙或“谢罪”,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
而策划者,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在韩国不得志、却素以才智闻名于诸侯的公子——韩非。
至于动机,姚贾几乎瞬间便想通了关窍:杀赵偃,献首于秦,可谓一石数鸟。若秦继续攻赵,则秦失道义,六国合纵有名;若秦就此罢兵,则赵国危机暂解,而策划此事的赵毅(及其背后的势力)则可借“救国”之功上位,韩非亦能借此扬名,展示其谋略。
“好一招毒计,好一个韩非。”姚贾喃喃自语,眼中却并无多少怒意,反而升起浓厚的兴趣与警惕。
这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其思虑之深,手段之果决狠辣,非同一般。
要破此局,需得从内部着手,尤其是那个连接韩非与赵毅的关键人物——宁腾。
姚贾并未直接接触宁腾,那样太着痕迹,他选择了一个更迂回的方式。
他得知宁腾好古玩,尤爱收集先秦青铜器皿,便命人重金购得一件品相极佳,疑似出自周王室旧藏的青铜兽面纹觥。
然后,通过一个与宁腾有旧且与秦国有些隐秘生意往来的赵国富商,以“慕名求鉴,不敢唐突,谨赠雅玩,聊表敬意”为由,将觥送到了宁腾在邯郸的临时居所。
礼物送得巧妙,理由也给得足。
宁腾虽觉意外,但鉴宝之心占了上风,再者,那富商与他确有交情,他并未多想,便收下了。
然而,姚贾的试探,这才刚刚开始。
紧接着,姚贾又以类似的手法——或投其所好,或借中间人之手——向楚国、齐国、魏国、燕国乃至赵国几位实权宗室府上的关键人物,送去了价值不菲却又不至于太过扎眼的“礼物”。
给楚使身边的谋士送了一匣极品郢都云梦泽香茗;给齐使的宠姬送了一套东海明珠头面;给魏使的门客送了几卷失传的魏国故地竹简;给燕使的随行武官送了一柄锋利的北地精铁短刃;甚至给赵毅的一名心腹,也送去了一对玉璧。
这些礼物看似零散,理由各异:慕名、旧谊、代友相赠等等,送达的时间也刻意错开,但若有人将所有这些收礼之人联系起来看,便会发现一个微妙的事实:他们都或多或少,与各国使团中主张或倾向于“合纵抗秦”的势力有关。
姚贾在下一盘险棋,也是一盘妙棋。
他在用这些“糖衣炮弹”小心翼翼地敲打试探,观察着各方反应,更重要的是,他要在韩非与各国潜在合纵派之间,埋下一根刺。
礼物送出后,姚贾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吊唁的礼仪流程,神情悲悯,举止得体。
暗地里,他散布流言的行动却悄然开始。
他手下那些精于市井传播的门客,开始在最容易滋生谣言的酒肆、客栈、乃至一些低级官吏聚集的场所,借着酒意开始“无意闲谈”,散播着一些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