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被猛地拉开,凛冽的江风裹挟着湿冷的雨水和硝烟味,如同实质般灌了进来。齐砚舟靠着冰冷的机舱壁,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淌水,在他脚下积起一小滩。手腕上那块老式机械表的指针,固执地停在十一点零七分——大概是落水撞击的那一刻。他攥着那根连接他和岑晚秋的湿透领带的手指关节发白,直到一双沾着泥泞和雨水的军用皮靴沉稳地踏进机舱,周正海弯腰钻了进来。
周正海将那根标志性的黑檀木手杖夹在腋下,抬手抖了抖黑色风衣肩上的雨水,没有寒暄,直接将一份边缘已被打湿、纸张微微卷曲翘起的蓝色文件夹,递到齐砚舟眼前。
“刚从市法医鉴定中心保险柜里取出来的,还热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严肃,“他们动用了最高权限,连夜做的比对,所有数据复核了三遍。”
齐砚舟抬起僵硬发木的手指,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触碰到潮湿冰凉的纸张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低头,动作有些迟缓地翻开硬质封面,视线直接越过前面冗长的技术描述和图表,落在了最后一页、用加粗字体打印的“鉴定结论”栏:
在全部20个常染色体基因座及母系遗传线粒体高变区序列上,匹配度高达99.8%。
齐砚舟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受伤的猛兽般射向坐在对面、裹着银色救援保温毯的岑晚秋。
她正低着头,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在毯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缓缓抬起眼望过来,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脸色在机舱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透明。
齐砚舟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想开口,想问什么,却发现声带僵硬,努力了几次,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你……你……”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件事……你知道吗?”
岑晚秋看着他,缓缓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否认“知道”的摇头,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茫然的拒绝——仿佛大脑的防御机制瞬间启动,拒绝理解、拒绝接收这过于残忍和荒谬的信息。
她的目光似乎失去焦点,又慢慢下移,落在他手中那份摊开的报告上。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湿纸页的瞬间,触电般地缩了一下,仿佛那不是纸,而是烧红的烙铁。
但下一秒,她稳稳地接住了它。
她低下头,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图表和最终结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没有惊呼,没有流泪,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有那只抓着银色救援毯边缘的右手,无意识地、越来越紧地攥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发白,几乎要刺破皮肤。
整个机舱内,只剩下直升机旋翼单调而巨大的轰鸣声,填充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秒钟后,死寂被打破。
周正海随身携带的、经过加密的卫星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未知号码,加密等级极高。他看了齐砚舟一眼,直接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嘶哑扭曲如同电子合成般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嘲弄和冰冷的恶意:
“恭喜脱险,齐医生,岑女士。不过,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是“刘旧部”的人!他们竟然还能追踪到这个加密频道!
“听好了,我在江城地下五个关键的管网节点,分别埋了点‘小礼物’。倒计时……已经同步启动了。”那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游戏,“第一个‘惊喜’,会在十五分钟后准时绽放。至于位置嘛……你们自己猜猜看?提示一下,跟三年前那场‘未完成’的工程有点关系。”
齐砚舟死死盯着那部卫星电话,手慢慢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住翻涌的怒火和冰冷的寒意。
他刚要开口回应,或者说,试图套取更多信息——
周正海突然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抓起那部还在传出嘶哑声音的卫星电话,看也没看,手臂一扬,竟然直接将电话朝着敞开的直升机舱门外,狠狠扔了出去!
“你——!”齐砚舟和岑晚秋都愣住了。
那部黑色的卫星电话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机身反射着机舱内微弱的灯光,朝着下方漆黑翻滚的江面坠去。
就在它飞出舱门不到两秒,几乎要消失在黑暗中的刹那——
“砰!”
一声清脆、短促、极具穿透力的枪响,撕裂了夜空和螺旋桨的噪音!
夜空中爆开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火花!
飞行中的卫星电话被一枚从极远处射来的子弹精准命中中部,屏幕和机身瞬间炸裂,碎片四溅,随即彻底失去踪影,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江水。
“拉升!规避!”周正海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厉声喝道。
直升机驾驶员反应极快,猛地一推操纵杆,机身剧烈倾斜,迅速爬升高度并改变航向。强大的过载力将舱内所有人都狠狠压向座椅,舱外灌入的风声骤然尖啸起来。
几秒钟后,机身才恢复平稳。
周正海重重坐回原位,胸膛微微起伏,额角也渗出了细汗。他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后怕和凝重:“对方在沿江的制高点布置了狙击手,不止一个。刚才那一枪,测距仪显示大概在八百米外,用的是专业反器材武器,专打电子设备和……人。我们的通讯频道被锁定了。”
齐砚舟没有立刻去看周正海。
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看向岑晚秋。
她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的脸微微侧向舷窗,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江面上,“海渊号”游轮的残骸还在熊熊燃烧,冲天的火光将漆黑的江面映照得一片血红,那跳动的烈焰倒映在水中,扭曲拉长,像一条由鲜血和火焰铺就的、直通地狱深处的道路。
她死死地盯着那片火光。
然后,她极轻、极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那一瞬,齐砚舟清晰地看见,她瞳孔深处,那跳跃的火光倒影里,倏然闪过一张男人的脸——年轻,甚至可以说英俊,带着一种她曾熟悉的、温和而包容的微笑。
是她的前夫,岑明远的哥哥,那个早已死于“意外”车祸的男人。
那张脸如同鬼魅,只出现了不足零点一秒,随着舷窗外火焰的剧烈晃动,便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岑晚秋闭上了眼睛。
一滴晶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渗出,沿着苍白冰冷的脸颊缓缓滑落,流过微微颤抖的唇角。她没有抬手去擦,也没有发出任何啜泣的声音,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了悲伤本身。
几秒钟后,她重新睁开眼,眼底那些激烈的情绪风暴似乎被强行压回了深处,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右手悄无声息地缩进宽大的救援毯袖子,指尖触摸到了那支一直被她小心藏着的、挽住发髻的古朴银簪。她握住簪子冰凉尖锐的尖端,微微用力,让那点刺痛感透过掌心传来,带来一丝对抗虚无的、真实的存在感。
她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份dNA报告。
纸页的角落,已经被她无意识沁出的冷汗和未干的江水浸湿,变得柔软而脆弱。
她动作轻缓却稳定地翻动着,直到最后一页。那里附着一张高清的显微照片——一片经过特殊染色、保存完好的心脏肌肉组织切片,在显微镜下呈现出规则而美丽的肌纤维束排列,充满生命的力量感。
照片下方的标签,白纸黑字,如同审判:
【标本:心脏左心室组织切片】
【来源:移植受体刘小雨(化名)术后活检存档】
【移植手术时间:2020年11月17日 14:30】
正是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被告知孩子已经没有了,胚胎组织已被“妥善处理”掉之后的……第三天下午。
她记得那一天。清晨醒来时还觉得小腹有隐约的下坠感,她以为是正常的孕期反应,甚至带着一丝初为人母的甜蜜担忧,轻轻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下午腹痛加剧去了医院,得到的却是医生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宣判:“自然流产,胚胎已无生命体征,需要立即清宫。”她甚至没来得及见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最后一面,所有相关组织就被以“医疗程序”的名义匆匆带走、处理、消失。
现在,她知道了。
不是原因不明的自然流产。
是有人,以精密而残忍的医学手段,在她不知情、未同意的情况下,夺走了她孩子的生命,并将那颗或许刚刚开始微弱跳动的小小心脏,移植给了另一个需要它的女孩。
她没有哭出声。
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呜咽。
她只是异常平静地将那份报告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正、坚硬的小块,然后掀开救援毯的一角,将它仔细地、妥帖地放进自己贴身衣物内侧的口袋,紧紧贴着左侧胸膛——离她自己的心脏最近的地方。
齐砚舟一直看着她。
他知道她在经历什么。那种痛苦,如同钝刀割肉,一点点凌迟着灵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知道这种痛,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慰,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分担。
他只能坐在这里,做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看着她如何将碎裂的自己一点点捡起,用巨大的意志力重新拼合、封存,包裹上一层更坚硬的壳。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变化。
她原本无力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此刻正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稳定地抬了起来,轻轻搭在了机舱壁冰冷的金属扶手上。这个动作很轻,几乎不易察觉,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尘埃落定般的决绝。
像是一个在暴风雨中颠簸了太久的小船,终于下定了锚,决定不再随波逐流,也不再逃避,而是要直面即将来临的、或许更加猛烈的风浪。
周正海将两人的状态尽收眼底,他没有多言,只是低声对前方的驾驶员说了几句。直升机立刻调整航向,不再飞往原定的医院或警局,而是转向,朝着灯火愈发密集的市中心方向加速飞去。
猛烈的江风持续从敞开的舱门灌入,带来江水特有的腥气和远处燃烧产生的焦糊味,冰冷地拍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齐砚舟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手指,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寒冷。
是因为在周正海扔出卫星电话的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再次强行启动了预演能力!
就在电话脱手飞出的刹那,他闭上眼,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精神力,进入了那熟悉又危险的三秒预演——
他“看到”了:远处山巅狙击镜后冰冷的目光,枪口细微的调整,子弹划破夜空的计算轨迹……他预演了两次,确认那颗子弹只会击中手机中部,将其彻底摧毁,而不会因为角度偏差导致爆炸碎片溅射进机舱,伤及人员。
此刻,剧烈的反噬正汹涌而来。太阳穴如同被铁锤敲击般突突狂跳,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从颅脑深处扩散开来,眼前视野边缘不断闪现细小的黑斑和光晕。额头瞬间渗出大量冰冷的虚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抬手,用手背狠狠抹去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发现整个掌心都湿漉漉的。
他将腿上那份被自己攥得边缘潮湿皱褶的dNA报告拿起来,用尚在颤抖的手指,一遍遍,徒劳而固执地试图抚平纸页上的每一道折痕。仿佛通过这个动作,也能抚平某些更加深刻、无法言说的创痕。
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已经无比清晰。
刘振虎的女儿刘小雨还活着,依靠的是一颗本不属于她的、来自岑晚秋未出世孩子的心脏。
这意味着,三年前那场被掩盖的非法器官移植手术,真实地发生过。它必然留下痕迹:伪造的医疗记录、被收买或胁迫的医护人员、隐秘的器官转运链条、庞大的资金往来……只要沿着这条沾满鲜血的线追查下去,就有机会扯出背后那张庞大、黑暗、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看向舱尾正在与驾驶员低声商议降落点的周正海。
“法医中心那边的原始生物样本和所有比对数据,”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确保绝对安全。除了你指定的核心人员,任何人不得接触。”
周正海转过头,郑重地点头:“放心。原始样本还在中心-80c的液氮冷冻库里,有三重物理锁和独立警报。所有电子数据在出报告的同时,已经做了多重加密备份,传输路径是干净的。”
“手术当天的监控呢?妇产科、手术室、病理科、医疗废物转运通道?”齐砚舟追问,每个环节都指向可能的漏洞。
“院方存档的监控记录在三年前那段时间,尤其是关键日期前后,有大规模的系统性删除痕迹。”周正海眉头紧锁,“但我已经安排了信得过的技术团队,正在尝试从服务器底层缓存和备份磁带里进行碎片化恢复,需要时间,但有希望。”
齐砚舟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他信任周正海在这方面的能力和手腕。
他再次转过头,看向岑晚秋。
她依旧维持着望向舷窗外的姿势,侧脸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紧绷而脆弱的线条。
窗外的火光已经远去,缩成江面上几点即将熄灭的、孤独飘动的暗红色余烬。
就在这时,岑晚秋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近乎呢喃,飘散在螺旋桨的噪音里,却清晰地传入齐砚舟耳中。
“那天从医院回来……我一个人躺回床上,床单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迹。”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语气平静得可怕,“我去医院……他们说是自然流产,很快……就处理掉了。我没见到孩子……连一张b超照片……他们都没留给我。”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齐砚舟以为她不会再说了。
然后,她极轻地、几乎叹息般地补充道:“他们连让我……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给。”
齐砚舟喉咙里那股熟悉的紧涩感再次涌了上来,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那种感觉——失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往后的岁月里,通过一次次偶然的发现、一句句无意的话语、一个个残酷的证据,将那份失去反复确认、不断加深,如同一次次重新经历死亡。
他想说点什么。说“我会查清真相”,说“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说“我会陪着你”……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种穿透灵魂的痛苦面前,任何语言都是徒劳的修饰。
然而,就在他沉默的时候,岑晚秋转过了头。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恍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而清晰的决绝。那是一种将巨大悲痛转化为燃料的火焰。
“我要查到底。”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钢铁般的质地,“不管是谁动的手,谁伪造的同意书,谁签的字,谁把我的孩子……运走。我要他们,一个一个,自己站出来。”
齐砚舟深深地看着她,看进她眼底那片燃烧的寒冰里。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应和。
他只是沉默地拿过她手中那份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报告,翻到写满冰冷结论的最后一页。然后,他从周正海那里要过一支笔,在报告右下角那片空白的边缘,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查源头。
笔尖几乎划破了坚韧的铜版纸。
他将报告递还给她。
岑晚秋接过,没有再看,只是再一次,更紧地将它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衣物和救援毯,紧紧贴着那颗正在为两个人而跳动、也因两个人而破碎的心脏。
直升机继续在夜空中平稳飞行,离灯火璀璨的城市核心区越来越近。
周正海退到舱尾,压低声音与驾驶员最后确认着新的、更安全的降落坐标。齐砚舟重新靠回冰冷的舱壁,闭上双眼,试图让过度消耗的大脑得到片刻休憩。但他搭在腿上的手指,却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节奏稳定,仿佛在潜意识里仍在计算着那五个地下管网炸弹可能的位置,计算着时间,计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岑晚秋一直静静地坐着。
她的右手依旧藏在救援毯下,紧紧握着那支银簪的尖端,刺痛感持续传来,对抗着内心那股想要彻底崩塌的寒意。
她望着前方舷窗外逐渐清晰、连成一片光海的城市轮廓,眼神空洞又专注。
突然,她的右眼皮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右侧的舷窗。
窗外的江面早已恢复一片漆黑,远处的火光也彻底熄灭,只有城市灯光在水面上的倒影,被直升机的气流搅得支离破碎。
但在那片破碎的光影深处,在那漆黑如墨的江水之下……她好像又看到了什么。
一张模糊的、被水泡胀的、苍白浮肿的脸。
从黑暗的水底缓缓浮上来,透过舷窗的玻璃,“看”着她。
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诡异而熟悉的……微笑。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但她没有尖叫。
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惊恐。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左手,抓住救援毯的上缘,用力往上拉了拉,将毯子拉高,严密地遮盖住自己的脖颈和胸口,仿佛那样就能抵御从窗外渗透进来的无形寒意。
然后,她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将那张水下的鬼脸,和窗外整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一起关在了眼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