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蓝光闪烁了一下,windows xp经典的开机音乐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急着打开文档,而是先从包里掏出昨晚连夜塑封好的胸牌。
“社区文化遗产排查专项工作组”。
名字很唬人,其实就是我用美图秀秀p的,再盖上那枚负责保管的社区公章。
九点整,两个还没毕业的实习生准时报到。
一男一女,眼神清澈且愚蠢,手里拿着我分派的单反相机和测绘尺,兴奋得像去春游。
“林姐,咱们今天任务重吗?”男生问。
“不重。”我把表格分发给他们,“只要是看着有一百年历史的老房子,不管是住人的还是塌了一半的,哪怕是个猪圈,只要梁上有雕花,全拍下来。门牌号、户主、结构,一项都不能漏。”
他们不知道,他们手里的笔,正在给那些人织网。
根据省厅那个冷门的《历史建筑普查系统》底层逻辑,只要数据被录入且状态为“初审待定”,该地块就会自动生成一个为期十五日的“保护锁”。
在这十五天里,任何拆迁、改建审批,都需要经过县、市、省三级文保单位的联席签字。
这就是官僚主义的美妙之处——用魔法打败魔法。
我们沿着青溪镇的老街一路向西。
实习生的快门声像机关枪一样,每一次“咔嚓”,都是一道加在系统里的锁。
走到镇西头的陈家祠堂遗址时,日头已经偏西。
这里曾是许明远的暂住地。
如今大门紧锁,院子里的杂草从墙头探出来。
一个看门的大爷正坐在石阶上晒太阳,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
“大爷,劳驾,量个门宽。”我示意实习生上去干活,自己则蹲在老人身边,递过去一瓶水。
老人的眼睛浑浊,盯着我的胸牌看了半天,嘴唇哆嗦了一下:“又是来搬东西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拧开瓶盖递给他:“搬什么东西?这儿不是早就没人住了吗?”
“以前有啊。”老人喝了口水,声音像破风箱,“那个教书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半夜总不睡觉。那几年,后半夜老有车进来。”
“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帮他拍掉裤腿上的灰,“这巷子这么窄,车进得来?”
“进得来,小车。黑色的,没开车灯。”老人比划了一下,“就在那儿,倒着开进来的。搬那种长条的箱子……看着沉,还得两个人抬。上面盖着黑布,看着……看着像棺材。”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签字笔,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一个洞。
“大概什么时间?”
“那谁知道,反正我起夜的时候看见过两回,都是两点多吧。”老人眯起眼回忆,“那车后面贴了个奇怪的画,像个被咬了一口的月亮。”
我没再追问,起身招呼实习生收工。
回到家,我立刻翻出那个U盘,调出那晚监控里拍到的车辆画面。
暂停,放大,再放大。
虽然模糊,但在车尾保险杠的右下角,确实有一个反光贴纸。
不是月亮,那是被泥点溅了一半的“c”型标志,旁边还有一圈极小的锯齿状纹路。
这是某种工业设备的专用运输标识。
我把笔记本摊开,将今天走访的七个疑似点位在地图上标红。
许明远的祠堂、废弃的纺织厂宿舍、河边的老粮仓……
这些点看起来杂乱无章,散落在镇子的边缘。
我拿起圆规,针尖扎在地图中心,笔尖扫过这些红点。
一个完美的圆。
而圆心的位置,赫然写着五个字:镇档案馆地下库房。
我盯着那个点,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那里存放着全镇从八十年代至今所有的原始户籍、房产地契和死亡证明。
如果要在这个镇子上把一个大活人彻底抹去,或者凭空捏造一个不存在的身份,那里就是源头。
他们不是在边缘游走,他们就盘踞在心脏里。
我打开oA办公系统,在“党员先锋岗”的志愿服务列表里,找到了那条挂了半个月都没人接的任务——《档案馆数字化归档支援项目》。
这是一份需要在那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待上整整三个月的苦差事。
我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申请”。
理由栏里,我敲下了一行极具欺骗性的废话:“熟悉电子归档流程,愿为基层数据建设贡献力量。”
不到十分钟,审核通过的短信就来了。
你看,当你主动跳进火坑的时候,推你的人总是特别积极。
晚上九点,顾昭亭来了。
他没走正门,是从二楼阳台翻进来的,落地无声。
听完我的推测,他沉默了很久,手里把玩着那个打火机,火苗明明灭灭。
“那是死地。”他只说了四个字,“地下室信号屏蔽,一旦出事,叫天不应。”
“我知道。”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张通过审核的打印单,“但我必须进去。我是搞档案的,我知道怎么在几万份卷宗里找到被抽走的那一张。”
他没再劝我,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纽扣大小的东西,放在桌上。
“单向录音器,续航72小时。”他指了指我的衣领,“缝在里面。每天晚上十点,它会自动重启一次,这是信号。如果我不重启,它会发出高频警报,方圆一百米内的电子设备都会受干扰。”
我捏起那枚纽扣,冰凉的金属触感。
“还有,”他走到墙边,敲了敲头顶的通风管道,“地下的通风系统是连通的。三长两短,这是求救;一长三短,这是安全。我就在上面。”
“你在上面干什么?”
“修管道。”他嘴角扯起一丝冷笑,“镇里最近正好在招标管道维护工程,我中标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这大概就是属于他的安全感,不言语,但滴水不漏。
送走顾昭亭,我坐回电脑前。
第十栋老屋的信息已经录入完毕,进度条走到100%。
鼠标点击“上传”。
屏幕上跳出一个绿色的弹窗:“备案成功。该地块已进入省级保护名录,公示期15天。”
我松了口气,刚准备合上电脑,手机在桌面上猛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一条未读短信。
号码隐藏,内容只有短短六个字:
“你不怕火烧吗?”
我盯着那行字,瞳孔微缩。
窗外的风停了,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主机箱散热扇的嗡嗡声。
他们一直在看。
从我带着实习生走街串巷,到那个老人的无心之语,再到此刻的数据上传。
我甚至能感觉到,在那无边的黑暗里,有一双眼睛正贴着屏幕,贪婪地注视着我的恐惧。
如果是以前,我会拔掉电源,锁上门,躲在被子里发抖。
但现在,我只是平静地把手指放在了键盘上。
每一个键帽的回弹都清晰有力。
“火能烧纸,烧不了我记得的每一个字。”
发送成功。
我合上电脑,推开窗户。
远处的山脊线上,最后一抹残阳正缓缓沉入黑暗。
夕阳的余晖将老宅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姥爷穿着那件旧中山装,站在院门口,对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无声的默许。
活档案,是不会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