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新加坡唐人街的街道空无一人。
宵禁已经实行七天,每晚八点后,任何人在街上行走都会被英军巡逻队开枪射杀。
街灯大多被炮击震碎,仅存的几盏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扭曲的光影。
林文泰躲在自家店铺二楼的窗帘后,手里握着一块老怀表,表针指向十一点零五分。
约定的时间是十一点半。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立刻转身,手按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这枪是二十年前买的,为了防身,从未真正开过火。
“老爷,是我。”老管家陈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林文泰松了口气,收起枪:“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陈伯走上楼,压低声音,“五十个人,分五组,每组十人。武器已经分发下去,都是年轻力壮的伙计,可靠。”
“目标呢?”
“按照那位特使说的,第一组攻击西区的警察局,制造混乱。第二组袭击码头仓库,放火。
第三组在总督府附近鸣枪,吸引英军主力。第四组和第五组备用,看情况行动。”
林文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英国人的巡逻路线摸清了吗?”
“摸清了。十一点半正好是巡逻队换班时间,有十五分钟的空档。但……”陈伯犹豫了一下,“老爷,这事风险太大。万一失败,咱们林家上百年的基业就全完了。”
“不做,基业就能保住?”林文泰苦笑,“英国人守不住新加坡,等华夏人打进来,我们这些跟英国人做生意的,第一个被清算,现在动手,还能将功赎罪。”
他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外面街道上,一队英军士兵正列队走过,皮靴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整齐的声响。
那些年轻的白人面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冷漠而疲惫。
“陈伯,我父亲当年从福建下南洋,赤手空拳打下这片家业。他常跟我说,乱世之中,站队比做事重要。”林文泰放下窗帘,“现在就是站队的时候了。”
怀表的指针指向十一点二十分。
“去吧。”林文泰说,“告诉他们,事情办成,每人一百英镑。办砸了……就自求多福吧。”
陈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下楼。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林文泰坐回椅子,打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婴儿,站在他这间店铺门口,那是三十年前,他刚接手家业,妻子还活着,儿子刚满周岁。
现在妻子早已病逝,儿子在伦敦读书,写信来说交了英国女友,想留在那边发展。
也好,林文泰想。
无论今晚结果如何,至少儿子是安全的。
十一点三十分,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
新加坡海峡外海,“华山号”航母。
王启年被作战室的门声惊醒。他刚才在指挥椅上打了个盹,连续三天没怎么合眼,实在撑不住了。
“舰长,岛上有动静。”
王启年立刻清醒,快步走到雷达屏幕前。屏幕上,新加坡岛西区的位置出现了一个闪烁的光点,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什么情况?”
“爆炸,至少三起。西区警察局方向,码头仓库方向,还有总督府附近。”情报官快速报告,“刚刚截获的英军内部通讯显示,他们正在调集部队前往西区,怀疑是华人武装暴动。”
王启年盯着屏幕,脑中飞速运转,是林文泰动手了,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天,但确实是他们策划的行动。
“我们的内应有没有消息?”
“没有。约定的通讯时间应该是凌晨一点,现在还没到。”
王启年看了一眼时钟,十一点四十分。他走到通讯台前:“接‘衡山号’。”
几秒后,陈海山的声音传来,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老王,我看到烟了。岛上着火了?”
“内应动手了。”王启年说,“你那边立刻起飞侦察机,我要知道岛上的具体情况。记住,不要开火,只观察。”
“明白。”
命令下达后,王启年回到雷达屏幕前。
更多的光点在闪烁,爆炸和交火的范围在扩大。英军的通讯越来越混乱,能听出指挥系统已经出现紊乱。
“舰长,要趁机行动吗?”作战处长问,“现在英军被内乱牵制,如果发动登陆……”
“不。”王启年摇头,“还不到时候。让岛上的华人先闹,闹得越大越好。等英国人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们再出手。”
“可是那些暴动的华人,可能会被英军镇压……”
“那是他们的选择。”王启年的声音很平静,“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承担后果。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合适的时机,给他们一个结果。”
他走到舷窗前,望向新加坡岛。
夜色中,能看见西区方向隐约的火光,浓烟在月光下升腾。枪声和爆炸声隔着十几海里传来,沉闷而遥远。
战争就是这样。前线士兵在流血,后方指挥官在计算得失。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凌晨零点二十分,通讯官突然喊:“舰长,内应来信号了!”
新加坡西区码头,仓库大火已经失控。
林文泰猫着腰躲在一堆木箱后,左臂被流弹擦伤,鲜血浸湿了衣袖。他身边只剩下三个伙计,其余的人要么被打散,要么已经倒下。
计划出了差错,原本说好只是制造混乱,吸引英军注意力,没想到英军的反应如此迅速暴烈。
西区警察局的战斗只持续了十分钟,二十个伙计就倒下了十二个,码头仓库的火刚点起来,英军装甲车就开到了。
更糟糕的是,约定的接应没有出现。
那位华夏特使说,行动开始后会有潜艇在码头外接应,可现在已经过了零点,海面上什么都没有。
“老爷,怎么办?”一个年轻伙计喘着粗气问,他肩膀中弹,脸色苍白。
林文泰没有回答,他看向海面,看向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华夏舰队的轮廓。
那些船就在那里,离他不过十几海里,却像隔着天涯海角。
“再等等。”他说,声音嘶哑。
远处传来引擎声,是英军的卡车。车灯刺破黑暗,朝码头方向驶来。
“走!”林文泰当机立断,“进下水道,从里面走!”
四人跌跌撞撞跑向码头边的下水道入口。
刚掀开铁栅栏,身后就响起机枪扫射的声音,子弹打在水泥地上,溅起一串火花。
林文泰最后一个跳下去,黑暗瞬间吞没了他,恶臭扑面而来,下水道里积水及膝,冰冷刺骨。
“往东走。”他凭着记忆判断方向,“东边出口在华人区,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但没走多远,前方突然亮起手电筒光。几个身影挡在通道中,穿着英军制服。
“站住!举起手来!”
林文泰的心沉到谷底。完了,退路被堵死了。
他缓缓举起手,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
投降?
死路一条,英军不会放过暴动首领。
拼命?
对方至少五个人,有枪,自己这边四个,三个带伤。
就在他绝望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手电筒光晃动,照出后面的人,不是英军,是几个穿着黑色水手服的人,脸上涂着油彩,手里端着短管冲锋枪。
“林先生?”领头的人用汉语问,声音低沉。
“你们是……”
“海军陆战队,奉命接应。”那人快步走过来,看了一眼林文泰受伤的手臂,“还能走吗?”
“能。”
“跟我来。”
黑衣人分成两组,一组断后,一组开路。
林文泰和三个伙计被夹在中间,在黑暗的下水道中快速移动,身后传来交火声,短暂而激烈,然后恢复寂静。
十分钟后,他们从一个隐蔽的出口钻出来。
外面是海边一处荒废的小码头,一艘橡皮艇停在浅水中。
“上船。”黑衣人说。
橡皮艇启动马达,悄无声息地滑向黑暗的大海。
林文泰回头看了一眼新加坡岛,火光在西区蔓延,枪声此起彼伏。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阿泰,咱们华人下南洋,就像浮萍,没有根。到哪里都是客,到哪里都被人防着。”
现在,他这株浮萍,终于要漂向自己的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