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状态下,你不需要去‘演’一个挣扎求生的人。你的身体,会替你完成所有表演。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吞咽口水的动作,都是真实的。因为你的身体,是真的……饿。”
“《后翼弃兵》里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工匠’,你在用大脑控制你的身体。而在《疯狂的麦克斯》里,你第一次,学会了让身体自己去‘思考’。你开始接近‘武器’的本质了。”
“本质,是本能。”
陆远放下酒杯,平静地,给出了他的结论。
餐厅露台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远处城市的喧嚣,和近处刀叉偶尔碰撞盘子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安雅·泰勒-乔伊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放在餐桌上的、干净而修长的手。她用这双手,弹过钢琴,画过油画,也曾在镜头前,做出过无数精妙绝伦的表演。
但在这一刻,她觉得这双手,如此的陌生。
陆远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引以为傲的所有技巧和经验,露出了那个她自己都从未敢于直视的、最内核的东西。
她一直以为,表演是关于“成为”另一个人。但今天,这个来自东方的男人却告诉她,真正的表演,是关于“舍弃”自己,让“本能”去占据自己的身体。
“我……不明白。”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和动摇,“如果只是追求本能,那我们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陆远笑了笑,“动物的本能,是为了生存。而我们要做的,是把这种本能,提纯,放大,然后,把它变成一种……可以被精准控制和释放的‘美学’。”
“想象一下,安雅。一个杀手。她不需要去想‘我为什么要杀人’,也不需要去模仿‘一个杀手应该是什么样的’。她的身体,在看到目标的那一瞬间,就会自动做出最有效率的反应。心跳会降到最低,血液会涌向四肢,瞳孔会放大,以捕捉更多的光线。”
“她所有的动作,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致命’。而我们,作为‘神’,要做的,就是搭建一个舞台,提供一个‘目标’,然后,忠实地,记录下这头被驯养的、美丽的野兽,捕猎的全过程。”
“这,就是《无限的回响》里,安雅·索恩所做到的事。”
“这,也是我对你,对我未来的……所有‘武器’的要求。”
陆远说完,端起酒杯,向她示意。
“欢迎来到……新的世界,安雅小姐。”
安雅·泰勒-乔伊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深邃得如同星空的眼睛。她端起自己的酒杯,与他,轻轻地,碰了一下。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夜风中,散开。
像是一个古老仪式的开始,也像一个新时代盟约的缔结。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过往二十多年所建立起的所有关于表演的认知,都将被彻底推倒、碾碎。
而她心甘情愿。
因为,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指引她,去往那个她一直渴望、却始终找不到入口的、疯狂新世界的人。
…………
同一时间,两千多公里外。美国,内华达州,黑石沙漠,“虚空之城”片场。
沙漠的夜晚,寒冷而寂静。
与洛杉矶那永不停歇的繁华不同,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天空中,没有一丝光污染,银河像一条倾倒的、由无数钻石组成的河流,横贯天际,璀璨得近乎不真实。
文森特·凯恩独自一人,站在一座刚刚封顶的、由黑色混凝土浇筑而成的、造型奇特的高塔顶端。
这里,是剧本中,“虚空之城”的最高警戒塔。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一期工程的全貌。
数万盏巨大的工程探照灯,将这片广袤的沙漠,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建筑骨架,像一头头远古巨兽的骸骨,在这片人造的白昼下,投下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阴影。更远处,无数工程车辆和机器人,正不知疲倦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工作着,发出阵阵低沉的轰鸣。
这片原本荒无人烟的沙漠,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被那个来自东方的年轻男人,用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硬生生,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未来感和工业朋克气息的疯狂工地。
文森特的手里,也端着一杯威士忌。一个多月前,在奥斯卡的庆功宴上,他也是这样,端着一杯威士忌,思考着自己的人生。
我不想再拍电影了。
我想……去建造那座城市。
这个念头,在那晚之后,就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无限的回响》的巨大成功,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喜悦和满足。恰恰相反,它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已经站在了电影这个行业的金字塔尖。他拿到了一个导演所能拿到的一切荣誉。接下来呢?再拍一部续集?再拿一次奥斯卡?然后呢?
那就像,一个已经通关了的游戏,你把它所有的彩蛋和隐藏要素都打出来了,然后,系统告诉你,“恭喜你,现在你可以从头,再玩一遍了。”
无聊。
文森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食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脚下这座初具雏形的、庞大的城市上。那些冰冷的混凝土结构,那些扭曲的、反重力的建筑线条,那些在他和安娜·李、和弗兰克·盖里,当然,还有陆远,在那间小小的指挥部里,彻夜不眠地,一个细节一个细节讨论出来的、属于这个虚构世界的一切……
它们不再是图纸上的线条,不再是电脑里的3d模型。它们正在变成真实的、可以被触摸的、宏伟的存在。
这个过程,远比指挥着几百个工作人员,让演员在绿幕前,做出一些可笑的、毫无实感的表演,要来得……真实,也来得……伟大。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陆远在讨论“归一教”教义时,说的那些话。
“凯恩,我们不是在拍电影。我们是在为一个新的文明,撰写他们的‘创世神话’。电影,只是这个神话的第一个篇章。”
那一刻,文森特终于明白,他和陆远之间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他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而陆远,他想成为的,是“神”。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
他放下了酒杯,从怀里,掏出了手机。他找到了那个备注为“L”的号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听筒里,传来了陆远那熟悉而平静的声音。
“文森特?”
“陆先生,”文森特看着脚下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城市,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而郑重的语气,缓缓说道,“关于《无限的回响》的续集……”
“我不想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