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斐,踯躅崎馆。
曾经作为武田家心脏的宏伟城馆,此刻正被绝望的阴云笼罩。
武田信玄回来了,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料想过的狼狈姿态。他的“换家”豪赌,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他率领疲惫之师,在信浓与甲斐的边境,撞上了以逸待劳、杀气腾tur腾的上杉谦信主力。
一场惨烈却短暂的遭遇战后,武田军丢下近五千具尸体,仓皇退回了踯躅崎馆。
评定室内,死一样的寂静。
马场信春、内藤昌丰、高坂昌信……这些跟随武田信玄身经百战的宿将,此刻个个面如死灰。他们引以为傲的“风林火山”军团,在装备了明国火枪的上杉军面前,脆弱得像纸一样。骑兵的冲锋,在密集的弹雨面前,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们终于亲身体会到了织田家在长筱之战时的绝望。
“主公,甲府的城防,挡不住上杉军的火器。”马场信春的声音嘶哑干涩,“请主公从小路突围,前往西上野,暂避锋芒。臣愿率部死守,为主公争取时间。”
“死守?拿什么守?”武田信玄惨然一笑,环视着自己的家臣,“我们的粮草,在相模已经消耗大半。我们的精兵,在川中岛和刚才的遭遇战里,也折损近半。我们……已经没有本钱了。”
他一生都在算计别人,将无数英雄豪杰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落入一个更大的算计之中。张伟,那个远在京都的明国人,用一张地图、一批火枪,就将他和上杉谦信这两头斗了一辈子的猛兽,玩弄至死。
“我不甘心……”武田信玄捶打着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我武田信玄,上洛之梦未酬,霸业未成,岂能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死在这里!”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疯狂的火焰。
“传我将令!”他猛地站起,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嘶吼,“召集馆内所有还能拿得动武器的人,包括伙夫、杂役!把所有储存的清酒都拿出来,让将士们饱餐一顿!”
“主公,您这是……”内藤昌丰大惊失色。
“明日拂晓,全军出击!”武田信玄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与其坐困愁城,被那条长虫用火器慢慢耗死,不如用我武田家最后的血性,与他做个了断!让他知道,甲斐之虎,即便要死,也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这是最后的疯狂,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玉碎冲锋。
众将沉默了。他们知道,这是武田家最后的归宿。他们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地跪下,行了最后一次大礼。
“我等,愿随主公,共赴黄泉!”
夜色深沉,踯躅崎馆内,却飘出了久违的酒肉香气。武士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放声高歌,仿佛在庆祝一场盛大的节日。只是那歌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而在京都,一座不起眼的町屋内,气氛却与甲斐的悲壮截然不同。
昏暗的烛火下,跪坐着七八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他们的腰间,都插着象征武士身份的刀。
“消息已经确认,武田信玄公,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上杉谦信的大军,已经将踯躅崎馆团团围住,信玄公……命不久矣。”
“可恨!”另一个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信玄公一代人杰,竟被那明国妖人,用阴谋诡计逼入死地!此非战之罪!”
“不止是信玄公。”最初那个声音变得更加阴冷,“织田家成了他的鹰犬,毛利家被他用账本羞辱,上杉谦信更是被他改造成了只认金钱的怪物!我等武士的荣耀、忠义,在他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时清算的‘资产’!再这样下去,日本将再无武士,只有一群拨着算盘的商贾!”
这番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他们,有的是被击败的武田家流亡的家臣,有的是看不惯织田信长卑躬屈膝的旧式武士,还有的是因张伟的商业政策而破产的豪族。他们身份各异,但都怀着同一个目的——仇恨。
对张伟,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新秩序的刻骨仇恨。
“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一个年轻人激动地说道,“织田军、上杉军都已是他的爪牙,我们无法在战场上战胜他。但我们可以效仿古之义士,行天诛之举!”
“天诛……”
这个词,让屋内的空气瞬间炙热起来。
“没错,天诛!”那年轻人拔出腰间的肋差,刀光在烛火下闪烁,“斩下那明国妖人的头颅,告慰信玄公在天之灵!让天下人看看,我日本男儿的血,还未冷!”
“可是,那经略府守卫森严。”一个年长者忧虑地说道,“听说他身边有大明最精锐的锦衣卫,个个以一当十。我们这点人……”
“所以,不能力敌,只能智取。”沙哑声音的主人,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在地上摊开,“这是我花费重金,从一名曾在经略府做过杂役的下人那里买来的内部构造图。”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经略府的防卫,外紧内松。正门和院墙有重兵把守,但内部,尤其是他办公和起居的区域,守卫并不多。因为他自认为没人敢在那里动手。”
“他会在每天下午,独自在顶楼的‘温室’里喝茶。那里守卫最少,只有两个护卫在门外。我们可以利用隔壁商铺的房顶,用钩索潜入。时机只有一刻钟。”
“行动需要死士。”
“我来!”那名年轻武士毫不犹豫。
“我也去!”
“算我一个!”
一时间,群情激愤。
沙哑声音的主人点了点头。“很好。此事,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扞卫我等武士最后的尊严。行动的代号,就叫‘尊严’。经费方面,大家凑一凑……”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那个……大人,我……我的钱,上次投资生丝,被明国商会挤兑,已经……赔光了。”
“我……我也是,我的俸禄被主家削减了,因为主家要给经略府交‘管理费’……”
“我……我把刀当了,才换来京都的路费……”
刚刚还热血沸腾的气氛,瞬间尴尬了下来。他们这群要扞卫武士尊严的义士,竟然连凑齐购买钩索和夜行衣的钱,都有些捉襟见肘。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最终,还是为首的沙哑声音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这是我最后的家当了。诸君,我等的尊严,就赌在这一掷之上!”
他将钱袋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的,是金钱与尊严碰撞的沉闷声响。
次日清晨,一骑快马冲入京都,直奔经略府。
“东国急报!甲斐之虎,殁了!”
消息传来,张伟正在和蓝玉下棋。
蓝玉闻言,兴奋地一拍大腿,将棋盘震得乱响:“死了?那老小子终于死了?太好了!大人,这下东国平定,我们可以……”
张伟却只是平静地拈起一粒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堵死了蓝玉的一条大龙。
“一头老虎死了,笼子还在。我们要做的是把笼子里的所有野兽,都变成温顺的家畜。沈炼。”
“属下在。”
“派人去接收甲斐和信浓。告诉上杉谦信,他超额完成了‘清算任务’,作为奖励,允许他保留甲斐百分之二十的税收作为‘管理分红’。另外,通知木下藤吉郎,可以启动对西国的全面‘收购’了。”
“是。”
张伟看着窗外,京都的天空,一片晴朗。
“一个时代,结束了。”他淡淡地说道。
蓝玉看着棋盘上自己被屠杀殆尽的棋子,又看了看云淡风轻的张伟,挠了挠头。
他总觉得,大人说的,不只是武田信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