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段的僵持与对抗,在祁同伟的寸步不让和关键证据成功送出后,进入了一种诡异的胶着状态。周春明和赵永斌并未离开虎跳峡镇,却也不再公然与祁同伟冲突,只是频繁通过电话向上级和各自后台汇报、求援。施工区域被严格管控,一片死寂。镇上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但表面却维持着脆弱的平静。
祁同伟知道,这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对手正在调集力量,酝酿着更凶猛的反扑。他一方面通过林建民和留下的专家,继续收集和整理可能的旁证,巩固证据链;另一方面,通过保密渠道,密切关注着京城的动向,同时提高了自身和团队的安全戒备。
第三天下午,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临。
三架涂有武警标志的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低空掠过虎跳峡镇,降落在镇外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地上。从直升机上迅速下来二十余名身着不同制服、神情肃穆的人员,其中既有来自中央纪委、最高检、审计署的干部,也有来自国家能源局、生态环境部、应急管理部的技术官员和专家。带队的是中央纪委一位姓郑的常委,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
这支突如其来的高规格联合调查组的抵达,瞬间打破了小镇的宁静,也让所有暗中观望的势力措手不及。
郑常委一行没有通知地方政府,直接驱车来到虎跳峡镇政府。当这一行人踏入镇政府小楼时,正在自己房间研究材料的祁同伟接到了林建民急促的通知。
“祁司,中央联合调查组到了!直接上来了!”林建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祁同伟心中一凛,迅速整理了一下衣着,快步迎了出去。在楼梯口,他正好与上楼的郑常委一行相遇。
“郑书记,各位领导。”祁同伟立正敬礼。他认出了这位在电视新闻中见过的纪检系统悍将。
郑常委停下脚步,目光在祁同伟脸上停留了两秒,微微颔首:“祁同伟同志?我是郑国华。你上报的情况,中央高度重视。现在,带我们去看现场,看证据。”
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让祁同伟精神一振。
“是!郑书记,各位领导请随我来。”祁同伟侧身引路。
他直接将调查组带到了专家组所在的客栈房间。当张工和小刘将三份厚厚的、墨迹尚未干透的技术报告原件,以及专家组现场采集的照片、视频、水样等物证一一呈现在调查组面前时,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郑常委亲自翻阅着地质灾害风险评估报告,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照片和明确指向“临界活动状态”的专业结论,脸色越来越沉。他又拿起环保调查报告,看到尾水超标数据和生态流量泄放口形同虚设的证据,眼中已有雷霆凝聚。
随行的技术专家们立刻上前,对报告和证据进行快速而专业的复核和审阅。低声的交流中,不断传出“数据可靠”、“结论严谨”、“问题严重”等词汇。
“周春明和赵永斌在哪里?”郑常委放下报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在镇政府招待所。”祁同伟回答。
“带他们过来。”郑常委命令。
十分钟后,被紧急传唤来的周春明和赵永斌,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这个不大的房间。当看到房间里这阵仗,尤其是居中而坐、面无表情的郑国华时,两人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郑……郑书记……”周春明声音发颤。
“周春明同志,赵永斌同志,”郑常委目光扫过两人,语气并不严厉,却字字如冰,“‘玉龙三级’的古滑坡体风险被刻意淡化,‘虎跳峡’电站环保设施严重缺陷并造假运行。对这些情况,你们知情吗?”
“郑书记,这……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周春明还想辩解。
“误会?”郑常委拿起那份匿名材料中关于“弱化风险描述”的会议纪要复印件,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这份‘江河水电’内部的会议纪要,是不是误会?你们省能源局作为行业主管部门,在项目核准和后续监管中,有没有失职渎职?”
周春明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永斌更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我们……我们一定整改,立刻整改……”
“整改?”郑常委冷冷地看着他,“现在不是整改的时候。是调查的时候。从现在起,你们二人暂时停止一切职务和工作,配合联合调查组,把玉龙段的问题,从头到尾,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话音落下,旁边两名纪委干部上前,将面如死灰的周春明和赵永斌带离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天,联合调查组以极高的效率全面接管了玉龙段的调查工作。他们封存了所有相关项目的设计、施工、监理、审批档案;约谈了从央企总部高管到基层技术员、从省州县官员到普通村民上百人;对地质灾害点和环保设施进行了更细致、更权威的复勘和检测。
铁证如山,加上中央调查组的强大威慑力,许多原本三缄其口或试图隐瞒的人,心理防线迅速崩溃,开始吐露实情。一个涉及项目审批、设计造假、施工偷工减料、监管层层失守、甚至存在利益输送的黑色链条,逐渐浮出水面,其触目惊心的程度,远超祁同伟之前的预估。
祁同伟作为线索的最初发现者和关键证据的提供者,全程配合调查组工作,但他很知趣地退居二线,将主导权完全交给郑常委。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破冰”和“点火”的使命,接下来的“深挖”和“清算”,是更高层面、更专业力量的事情。
一周后,联合调查组初步结论形成。经查,“玉龙三级”电站因刻意规避重大地质灾害风险,被责令永久取消;“虎跳峡”电站因严重环保违法和工程质量问题,被责令无限期停工整顿,相关责任人移送司法机关;省能源局副局长周春明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立案审查调查;“江河水电”、“龙源水电”多名高管被采取强制措施;涉及的地方官员也纷纷落马。
一场席卷能源、环保、地方政治多个领域的风暴,就此拉开序幕。而这场风暴的起点,正是祁同伟在虎跳峡镇那间简陋会议室里拍下的一张张照片,和那份掷地有声的停工令。
尘埃落定之际,郑常委在离开虎跳峡镇前,特意与祁同伟进行了一次简短而郑重的谈话。
“同伟同志,这次玉龙段的问题,你敏锐、果敢、坚持原则,顶住了巨大压力,为国家和人民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重大灾难和生态浩劫。功不可没。”郑常委看着祁同伟,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你的报告和证据,非常扎实,为后续调查打开了突破口。我回去后,会如实向中央汇报。”
“郑书记过奖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没有调查组各位领导专家的辛勤工作,问题也不会这么快水落石出。”祁同伟谦逊道。
“不居功,很好。”郑常委点点头,“玉龙段的事情告一段落,但你接下来的路,可能不会太平静。动了这么大的奶酪,打破了这个利益格局,有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回到京城,要更加谨慎,但也无需畏惧。邪不压正,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谢谢郑书记提醒,我记住了。”祁同伟郑重回答。
送走联合调查组,虎跳峡镇似乎一下子空荡了许多。但空气却仿佛清新了不少。岩大山等几位村民代表找到祁同伟,老人紧紧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祁领导,你是真为老百姓办事的青天啊!那个害人的电站不修了,我们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看着老人们真挚而感激的眼神,祁同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比任何嘉奖、任何升迁都更让人感到值得。
回到京城,已是初春。长安街两旁的树木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祁同伟回到国家发改委地区经济司,继续主持工作。玉龙段的风波在委里乃至更高层面引起了巨大震动,祁同伟的名字再次被频频提及,只不过这一次,前缀往往带着“敢于碰硬”、“原则性强”、“能打硬仗”等赞誉。
然而,正如郑常委所提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祁同伟很快发现,自己在京城这个更复杂的舞台上,面临着新的、更为隐蔽的挑战。
这种挑战,首先来自某些特定的“圈子”。
一个周五的晚上,祁同伟应约参加了一个由某位退下来的老领导孙子组织的、据说“都是年轻才俊”的私人聚会。地点在东三环一家会员制的高端会所。
祁同伟本不想参加这种应酬,但邀请他的是一位司里关系不错的同事,对方暗示,这个圈子能量不小,认识一下没坏处。考虑到自己初来乍到,也需要了解京城不同层面的生态,祁同伟最终还是去了。
会所装饰奢华却不失格调。到场的大多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衣着光鲜,谈吐不凡,话题从最新的宏观经济政策到某个即将上市的新兴科技公司,从海外并购到艺术品投资,显得高端而前沿。但祁同伟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高谈阔论背后,往往隐含着对信息的炫耀、对关系的攀比,以及对某种特权的习以为常。
“这位就是发改委的祁同伟祁司长吧?久仰大名!”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温文的年轻人端着酒杯走过来,“玉龙段那一仗,打得漂亮!真是给我们年轻干部长了脸!我叫周晓阳,做点小投资。”
周晓阳?祁同伟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地与他碰了碰杯:“周总过奖了,分内之事。”
“祁司长太谦虚了。”旁边又凑过来一个衣着时尚、眼神略显轻浮的年轻人,“我叫陈帆,搞文化传媒的。祁司长在地方上那些事,我们可都听说了,铁腕啊!不过到了京城,有时候光有铁腕可不够,还得懂得……变通,呵呵。”他话里有话,带着一种过来人式的“指点”。
祁同伟淡淡一笑:“陈总说得对,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
很快,又有几个人围拢过来,表面客气恭维,言语间却总在试探祁同伟的底细、背景,以及他对某些敏感政策、热点领域的看法。有人看似随意地提起某个正在审批的、涉及巨额外资的能源项目,询问祁同伟的看法;有人则谈起某位刚被边缘化的“京圈”人物,话里话外带着惋惜和暗示。
祁同伟打起精神,应对得滴水不漏。他秉承“多听少说,原则问题不松口,敏感话题不接茬”的策略,既不失礼,也不露底。他知道,这些人背后,很可能就站着那些在玉龙段利益受损的势力,或者是想借机试探、拉拢甚至设套的各方人马。
聚会的后半段,进入了更为“轻松”的环节。有人提议玩德州扑克,筹码不小。周晓阳笑着邀请祁同伟:“祁司长,一起玩两把?小赌怡情。”
祁同伟笑着摆摆手:“不好意思,对这个一窍不通,看着各位玩就好。”
“祁司长不会是怕输吧?”陈帆在一旁起哄,“放心,咱们就是玩玩,不伤和气。再说了,以祁司长的智慧和定力,玩这个还不是手到擒来?”
周围几人也跟着附和,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和看好戏的意味。显然,牌桌是另一个试探和较量的场所。
祁同伟心中冷笑。前世,他可是在不少类似的场合,见识过这些世家子弟、权贵公子用这种“游戏”来拉人下水、抓人把柄的手段。这一世,他岂会重蹈覆辙?
“实在抱歉,”祁同伟笑容不变,语气却坚定,“组织有纪律,党员干部不能参与赌博。各位玩得开心,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划清了界限。
周晓阳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恢复笑容:“理解,理解!祁司长原则性强,值得我们学习!”话虽如此,气氛却冷了几分。
聚会散场时,周晓阳主动提出送祁同伟。
“祁司长,今天招待不周,见谅。”车上,周晓阳看似随意地说,“京城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圈子,有些游戏规则,待久了就明白了。祁司长是能做大事的人,以后说不定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祁同伟听出了拉拢和敲打并存的意思,他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平静回应:“周总说的是。不过对我来说,最大的规则就是党纪国法,最好的合作就是共同为国家发展出力。其他的,我兴趣不大。”
周晓阳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这次聚会,像一面镜子,让祁同伟更清晰地看到了京城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他知道,自己这个“外来者”、“搅局者”,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和忌惮。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他无所畏惧。
回到住处,他给李丽发了条信息:“参加了个无聊的聚会,一群自以为是的‘聪明人’。还是和你在一起轻松。”
很快,李丽回复:“我爸说,那种聚会少去。有些人,离远点好。周末来家里吃饭?我妈念叨你呢。”
祁同伟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好。”
放下手机,他走到书桌前,铺开稿纸,开始梳理近期司里几项重点工作的思路。玉龙段的风波暂时过去,但“流域统筹、利益共享”的开发新思路还需要在更多地区探索推广;区域协调发展还有很多硬骨头要啃……
灯光下,他的侧影专注而坚定。京城的夜,繁华而深邃。属于他的征程,才刚刚进入更为复杂和精彩的中段。
而下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或许就在某个看似平常的会议、某份看似寻常的文件、或者某次看似偶然的邂逅中,悄然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