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阳光。
温暖的、真实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燥气息。他眨了眨眼,适应光线,然后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病床上。
房间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墙是米白色的,挂着几幅山水画,窗外能看到葱郁的树冠和更远处灰扑扑的建筑轮廓。这里不是医院——医院的窗户不会用这种老式的木格窗棂,空气中也没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
成功。
然后是手腕、手肘、肩膀……身体各部位依次响应,虽然带着某种久卧后的僵硬和虚弱,但至少还能动。他撑着床垫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修为……真的没有了。
曾经在经脉中流淌的因果真气,此刻空空如也。他尝试调动哪怕一丝气息,回应他的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密密麻麻的刺痛——那是经脉断裂后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
但眉心处,那个淡金色的“守门人”印记,还在。
它不发热,不发光,只是静静地烙印在那里,像是天生就长在皮肤上的胎记。但当林九集中注意力感知时,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浩瀚如星空的能量,通过这个印记与遥远某处连接着。
那扇门。
或者说,门后的存在。
“你醒了。”
门被推开,沈兰心端着水杯走进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明亮。看到林九坐起身,她脚步顿了顿,然后快步走到床边。
“什么时候醒的?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一连串的问题,语气里的担忧藏不住。
林九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是温水,加了蜂蜜,很贴心。
“刚醒。感觉……像被卡车碾过,又拼回去了。”他试着开玩笑,但声音嘶哑得厉害,“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
“我们在武当山,紫霄宫的后院厢房。”沈兰心在床边坐下,“你睡了……十七天。”
十七天。
林九愣住了。他以为最多三五天。
“续命牌的反噬比预想的严重。”沈兰心轻声说,“陈医生说你全身经脉断了七成,五脏六腑都有损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这十七天,你大部分时间在昏迷,偶尔会无意识地念叨些什么,但听不清。”
她顿了顿,补充道:“叶顾问每天来给你施针,陈天华贡献了几颗欧阳家的秘药,749局调来了最好的医疗团队。但你醒不醒,医生说……看天意。”
林九沉默片刻,问:“其他人呢?胖子?叶顾问?陈天华?还有……门怎么样了?”
“都活着。”沈兰心言简意赅,“王胖子在隔壁睡觉,他守了你十夜,今天被我硬按去休息了。叶顾问每天上午来给你治疗,下午去研究‘窗口’的数据。陈天华……在跟749局谈判,关于衔尾之环残余势力的处理,还有欧阳家指环的归属。”
她看向窗外:“至于门……稳定了。你开的那扇‘窗口’一直维持着,门后的存在没有试图扩大它,也没有传递更多信息。749局在周围建了研究所和观测站,二十四小时监控。目前来看,情况可控。”
林九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双腿发软,他扶住床沿才站稳。
“你要去哪?”沈兰心连忙扶住他。
“出去看看。”林九说,“睡了十七天,得知道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沈兰心没有阻止,只是默默拿来一件外套给他披上,又递过一根手杖——普通的木杖,但握柄处刻着简单的符文,是叶晚舟的手笔。
推开房门,阳光更加刺眼。
这是一个典型的道观后院,青石板铺地,角落种着几丛翠竹。院子中央有石桌石凳,王胖子正趴在上面睡觉,鼾声震天。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惊醒,看到林九时,眼睛瞬间红了。
“九哥!你醒了!”他冲过来,想给林九一个拥抱,又怕碰伤他,手停在半空,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林九的肩膀,“太好了……太好了……”
“哭什么。”林九笑了笑,“我命硬,死不了。”
“谁哭了!”王胖子抹了把脸,“是风大,沙子进眼睛了!”
三人走到石桌旁坐下。很快,叶晚舟和陈天华也闻讯赶来。
叶晚舟看起来瘦了一圈,但精神很好。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能量波形图。陈天华则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黑眼圈暴露了他的疲惫。
“感觉如何?”叶晚舟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林九把脉。
“还好,就是没力气。”
“经脉断裂的愈合需要时间,至少三个月内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尝试修炼。”叶晚舟收起手,“但你眉心的印记……我研究过了,它似乎连接着一个全新的能量体系,与传统的真气、灵气都不同。也许,这会是你新的道路。”
陈天华则递过来一个文件夹:“这是过去十七天发生的大事简报。你最好看看。”
林九翻开文件夹。
第一页是国际新闻摘要:
“血月之夜全球异常事件后第七天,联合国通过《异常现象联合应对协议》,成立‘全球超自然事件应对委员会(GSAEc)’。”
“北美地区出现大规模异能觉醒案例,初步统计已超过三千人,社会秩序面临挑战。”
“欧洲多地报告古堡、教堂出现‘灵气复苏’现象,部分古物自动活化。”
“东南亚降头师联盟宣布与政府合作,建立‘民俗事务部’。”
“日本神社联合会公开‘神道修行法’,称可以帮助普通人适应新时代。”
第二页是国内动态:
“749局正式改组为‘国家超自然事务管理局(NSAA)’,行政级别提升,权限扩大。”
“民间异人组织‘华夏修行者联盟’在龙虎山成立,已注册成员超过五百人。”
“武当、少林、茅山等传统门派宣布开放山门,招收新时代弟子。”
“全国范围内出现三十七处‘灵气节点’,已全部由军方和NSAA接管。”
“神农架‘甲七门’观测站初步建成,首批科研人员已入驻。”
第三页是关于“窗口”的专报:
“窗口直径稳定在1.2米,内部呈现稳定星空景象。观测到十七种无法识别的能量波动,暂未检测到恶意意图。”
“三日前,窗口内传递出一段非声波信息,经破译为简单数学序列,疑似问候语。已用相同序列回复。”
“守门人印记持有者(林九)被确认为唯一可与窗口后存在直接沟通的个体。沟通协议正在拟定中。”
林九合上文件夹,消化着这些信息。
十七天。
世界已经变了。
不再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世界。灵气复苏,异能觉醒,一切都摆到了明面上。
“陈天雄呢?”他问。
“在NSAA的特殊关押中心。”陈天华说,“星光洗去了他体内的浊煞和扭曲信念,他现在……很痛苦。每天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呆若木鸡。医生说这是认知重建过程中的正常反应,可能需要一两年才能恢复。”
“衔尾之环的残余?”
“大部分被抓了,小部分逃了。但成不了气候。陈天雄倒台后,这个组织就散了。”陈天华顿了顿,“不过,有情报显示,境外有些势力在接触那些逃亡者。毕竟……衔尾之环研究‘门’和上古秘密上百年,他们的知识和技术,很多人眼红。”
林九点点头,又问:“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叶晚舟首先开口:“我会留在NSAA的研究部门,负责‘窗口’和相关古文明的研究。叶家的传承不能断,但也不能固步自封。新时代需要新的守护方式。”
陈天华推了推眼镜:“我要回欧洲一趟,处理欧阳家的遗产——不只是指环,还有一些海外资产和研究资料。处理完后,我会加入GSAEc,从国际层面协调应对灵气复苏的挑战。”
王胖子挠挠头:“我……我还没想好。九哥,你去哪我就去哪。咱们的赊刀人摊子,还摆不摆了?”
所有人都看向林九。
林九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院中的翠竹,看着远处的山峦,看着更远处那隐约可见的、笼罩在淡金色光晕中的老君山——门就在那里。
“赊刀人……”他轻声说,“赊的是因果,还的是公道。以前我以为,公道就是守护现有的一切,不让世界改变。但现在我明白了……”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而坚定:“公道不是固守,而是给所有人选择的权利。门开了窗口,两个世界可以互相观察,互相了解。灵气复苏了,普通人有了觉醒的机会。这是危机,也是机遇。”
“所以我要继续做赊刀人。但不是躲起来偷偷摸摸地做,而是光明正大地做。我要开一个‘赊刀人事务所’,接委托,解决事件,也教导那些刚觉醒、不知所措的人,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如何在新时代生存。”
沈兰心眼睛亮了:“我帮你。沈氏集团可以出资,也可以提供管理和资源。”
“还有我!”王胖子拍胸脯,“后勤、打杂、跑腿,我最在行!”
叶晚舟微笑:“技术支持和理论研究,我包了。”
陈天华也笑了:“国际情报和人脉,算我一份。”
林九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修为没了,但有些东西还在。
信任,羁绊,还有……责任。
“好。”他说,“那就这么定了。不过在那之前……”
他站起身,拄着手杖走向院门。
“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众人问。
林九指了指老君山的方向。
“去跟门后的邻居,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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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林九在沈兰心的搀扶下,登上了前往老君山的直升机。
同行的还有叶晚舟和王胖子,以及NSAA派来的一个四人护卫小组——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监控。毕竟林九现在是“唯一可与门后存在沟通的个体”,重要性不亚于国宝。
直升机上,负责护卫的组长是个三十出头、面容冷峻的女人,自称姓韩,不多话,但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林先生,这是最新的观测报告。”韩组长递过平板,“过去二十四小时,窗口内传出的能量波动频率增加了30%,但强度没有变化。科研组认为,这可能是一种‘试探’。”
林九接过平板,看着上面的波形图。
确实,那些代表能量波动的曲线变得更加密集,但峰值稳定。像是一个人在门外踱步,犹豫要不要敲门。
“他们也在观察我们。”叶晚舟在旁边说,“从窗口打开到现在,我们向里面发送了超过一百组信息,包括数学公式、物理常数、音乐片段、甚至人类历史的简要概述。但对方只回应过一次——就是那个数学序列。”
“他们在谨慎评估。”林九放下平板,“毕竟,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是‘门后的存在’。”
二十分钟后,直升机降落在老君山观测站。
这里已经完全变样了。
曾经的溶洞入口被扩建成一个标准的科研基地入口,钢筋混凝土结构,厚重的防爆门,随处可见的摄像头和传感器。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和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来回穿梭,秩序井然。
NSAA神农架分部的负责人亲自迎接——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姓周,大家都叫他周老。
“林九同志,欢迎。”周老握手很有力,“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林九点头,“我想去看看窗口。”
“可以,但需要做一些准备。”周老引着他们向基地内部走去,“窗口周围布置了七层防护,包括物理屏障、能量屏蔽、精神过滤。这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必要的安全措施——我们不知道门后的存在有没有精神影响能力。”
穿过三道气密门,众人来到了核心观测区。
这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四周是玻璃幕墙,墙后是各种监控设备和技术人员。空间中央,就是那扇“门”。
或者说,是门的残影。
原本高达十米的巨大门扉,此刻只剩下一个淡淡的金色轮廓,像是用光在空中勾勒出的素描。轮廓中央,那个直径1.2米的“窗口”清晰可见——它不是洞,更像是一块悬浮在空中的透明屏幕。
屏幕内,是一片深邃的星空。
不是地球上看到的星空。那些星辰的排列方式很奇怪,有些成几何图形,有些则像生物脉络。星辰的颜色也五花八门:银白、淡金、幽蓝、暗紫……更有一些星辰在缓缓移动,像是活物。
而在星空深处,隐约可见一些更加庞大的影子——像是星云,又像是某种巨大到难以理解的构造体。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即使已经看过无数次,每次面对这个窗口,人们还是会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那是另一个宇宙。
另一个世界。
林九走到窗前,伸出手。
“林先生!”韩组长想阻拦,但被周老拦住了。
“让他试。”周老轻声说,“这是他的权柄。”
林九的手掌贴在窗口表面。
触感很奇妙——不是玻璃,不是水,更像是一种……有弹性的能量膜。他眉心处的守门人印记开始微微发热,淡金色的光芒从印记中流出,沿着手臂延伸到掌心,注入窗口。
窗口内的星空,突然起了变化。
那些星辰开始加速移动,重新排列。几秒钟后,它们在星空中组成了三个简单的符号。
不是文字,不是图像,更像是某种基础的几何概念:一个圆,一个三角形,一个正方形。
然后,三个符号开始组合、变形,最后变成了一个……
问号。
一个由星辰构成的、巨大的问号。
它在星空中缓缓旋转,像是在等待回答。
观测室里一片哗然。
“他们……他们在提问!”
“这是什么语言?几何符号语言?”
“快记录下来!分析可能的含义!”
林九却笑了。
他收回手,对周老说:“给我纸笔。”
很快,纸笔送到。林九在纸上画了三个符号:一个圆,一个三角形,一个正方形。
然后他在旁边写道:“圆——自我,意识,个体。三角——关系,连接,交流。正方——世界,规则,现实。”
他举起纸,对着窗口。
窗口内的问号停顿了一下,然后星辰再次移动,组成了新的符号:三个圆,用线连接成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外面套着一个正方形。
接着,那个声音——不,不是声音,而是一股直接涌入脑海的信息流——再次传来。
这一次,林九听懂了。
那是一个问题:
“三个意识,通过连接构成关系,关系存在于世界之中——你们是这样理解‘社会’的吗?”
林九深吸一口气。
他再次举起笔,在纸上写道:“是的。那么你们呢?”
星辰变幻。
这次出现的,是一个复杂得多的图案:无数个光点,每个光点都伸出细丝与其他光点连接,形成一个巨大的、立体的网络。网络在不断变化,有些连接断开,有些新的连接产生,像是活着的神经网络。
信息流涌入:
“我们是个体,也是整体。每个意识都是网络的一个节点,节点之间实时共享感知与思考。没有‘社会’的概念,只有‘存在’本身。”
林九愣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和一种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智慧生命交流。
不是怪物,不是恶魔。
是……另一种文明。
他想了想,写下第三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想和我们交流?”
窗口内的星空突然暗了一下。
所有星辰同时熄灭,只剩下纯粹的黑暗。
就在众人以为连接中断时,黑暗中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是一个孤独的、小小的光点,在无尽的黑暗里飘浮。
信息流传来,这一次带着某种……林九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像是悲伤,像是渴望,又像是希望:
“因为……我们孤独太久太久了。”
“门的那一边,曾经有很多像你们一样的文明。”
“他们都消失了。”
“你们是……最后一个。”
光点闪烁了一下,像是一声叹息。
然后窗口恢复原状,星空依旧,但那种交流的感觉消失了。门后的存在似乎退回了观察者的位置,不再主动传递信息。
林九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脑海中回荡着最后那段信息。
“他们都消失了。”
“你们是最后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
门后的宇宙里,曾经有很多文明?他们都去哪了?消失了?怎么消失的?
还有,为什么说我们是“最后一个”?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林九知道,现在得不到答案。
门后的存在很谨慎,今天的交流已经是个突破,不能再贪心。
他转身,对周老说:“今天的记录,列为最高机密。除了NSAA最高层,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尤其是最后那段信息。”
周老脸色凝重地点头:“我明白。这可能会引发……恐慌。”
林九又看向窗口。
星空深处,那些巨大的影子似乎在缓缓移动。
像在注视。
也像在等待。
他想起父母消散前说的话:
“接下来……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新时代确实来了。
但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复杂,都要……危险。
林九握紧了手杖。
修为没了,但他还有这个印记,还有与门的连接。
还有……需要守护的世界。
“回去吧。”他对沈兰心说,“该开始干活了。”
“赊刀人事务所,明天就挂牌。”
“在这个新时代……”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口,转身离开。
“总得有人,帮普通人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