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午时刚过,一场短暂的雷阵雨浇熄了江州城连日来的闷热,却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雨水冲刷过的街巷泛着湿漉漉的光,运河水位又涨了几分。
林逸刚从沈园返回。与沈青璃的会谈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敲定了护商队组建的诸多细节,以及神机坊与沈家合作的初步框架。沈青璃答应动用沈家所有资源,协助追查昨夜纵火的“军中”背景之人,同时加强沈家各处产业和码头的戒备。
“林郎中,”临别时,沈青璃难得露出凝重神色,“今早我收到扬州来的密信。三皇子特使周文焕,昨日已抵达扬州,正在接见四海商行总号的大掌柜。随行有二十余名护卫,皆是禁军好手。最迟后日,他便会到江州。”
周文焕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还有一事。”沈青璃压低声音,“皇后宫中的那位黄内侍,三日前离开江州后,并未直接返京。我们的人在庐州发现了他的踪迹,他秘密拜访了……淮南观察使杜鸿渐。”
杜鸿渐!林逸心中一凛。皇后的人先见宇文述,再见杜鸿渐,这意味着什么?皇后在同时拉拢江州和淮南?还是说,皇后与太子之间并非铁板一块?
“杜鸿渐如何反应?”
“不清楚。杜府守卫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沈青璃摇头,“但黄内侍只在杜府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开,行色匆匆,不像宾主尽欢。”
线索越来越多,却愈发扑朔迷离。
回到悦来客栈,林逸刚踏入前院,掌柜便迎上来,神色紧张:“林大人,刺史府的人来了,正在书房等候。”
书房内,不是郑观,而是宇文述身边的一位老幕僚,姓陈,年约六旬,须发皆白,神色和蔼。
“林大人,叨扰了。”陈幕僚拱手,姿态放得很低,“刺史大人感念林大人近日为江州商事殚精竭虑,特命老朽前来,一是致谢,二则……有件小事,想请林大人参详。”
“陈先生请讲。”林逸示意明轩上茶。
“是关于北郊砖窑那场大火。”陈幕僚轻叹,“好端端的废弃砖窑,竟毁于一旦。刺史大人心痛不已,毕竟曾是官府产业。更巧的是,昨日西城货栈也走了水,烧的还是四海商行的货物。两场火,都来得蹊跷。”
他抬眼看向林逸:“林大人精于格物,心思缜密,不知对此有何见解?”
这是在试探林逸知道多少,或者,想从他这里套取某些“推断”。
林逸面色平静:“天干物燥,走水也是常事。不过两场火都涉及敏感之物,确实令人起疑。下官以为,或许是有人想掩盖什么,或许是……有人想激化矛盾,从中渔利。”
“渔利?”陈幕僚眼中精光一闪,“林大人认为,谁会得利?”
“下官初来乍到,不敢妄断。”林逸摇头,“只是觉得,江州如今多方势力汇聚,牵一发而动全身。刺史大人执掌一方,想必早有明断。”
皮球踢了回去。陈幕僚深深看了林逸一眼,忽然笑了:“林大人谨慎。刺史大人确实有些推断,不过还需佐证。对了,刺史大人听闻林大人与靖北郡王交厚,郡王爷在北疆屡建奇功,实乃国之柱石。如今北疆似乎又有些不安宁,郡王爷肩上担子不轻啊。”
话题忽然转向北疆。林逸心中警惕:“北疆将士忠勇,朝廷亦多倚重。下官在宣州时,常闻郡王爷治军严谨,爱兵如子。”
“是啊。”陈幕僚感慨,“只是树大招风。朝中有些人,对郡王爷过于‘锐意进取’的做派,颇有微词。尤其是一些清流言官,总说什么‘劳师靡饷’、‘擅启边衅’。”他顿了顿,“好在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都是明事理的,多次在陛下面前为郡王爷说话。”
这是在暗示:宇文述背后站着太子和皇后,而靖北郡王赵恒也需要太子一系的支持。潜台词是:林逸你既然是赵恒的人,就该明白该站在哪一边。
“郡王爷忠君体国,行事自有分寸。朝廷诸公,亦多是明眼人。”林逸回答得不卑不亢,既未否认与赵恒的关系,也未明确表态。
陈幕僚见试探不出更多,便起身告辞:“林大人公务繁忙,老朽就不多打扰了。刺史大人说了,调度司与护商队之事,还需林大人多多费心。江州的安稳,离不开林大人这样的干才。”
送走陈幕僚,柳乘风从侧门闪入:“公子,这老狐狸话里有话。”
“宇文述在拉拢,也在敲打。”林逸走到窗边,“他告诉我,他知道我是靖北郡王的人,也知道北疆可能有事。他在暗示,太子和皇后可以成为郡王爷的助力,也可以成为阻力。而江州,就是体现我‘价值’的地方。”
“他想让公子为他所用?”
“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敌人。”林逸转身,“沈青璃那边查纵火的事,有进展吗?”
柳乘风摇头:“那几个‘军中’背景的人像蒸发了一样。但阿六从墨韵斋吴老板那里,打听到一件事——谢云澜拿到锦盒离开后,吴老板曾自言自语说‘造孽’,还提到什么‘北边要死很多人’。”
北边要死很多人?林逸心头一紧。谢云澜补全阴山秘道地图,难道不是为了奇袭狄人王庭建功,而是……有更阴毒的图谋?
“吴老板现在人呢?”
“还在墨韵斋,但谢云澜派了两个人在附近‘保护’他,实则是监视。”柳乘风道,“阿六想接近,但没找到机会。”
正说着,明轩急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公子,刚才一个小孩送来的,说是一位‘萧先生’给公子的。”
林逸拆开信,上面只有两行字:
“墨韵斋吴,今夜子时恐有‘急病’。谢家寻图之事,宫中亦有耳闻。特使周明日午后抵江,携‘尚方’之意。”
吴老板今夜子时恐有‘急病’——这是要灭口!谢家寻图之事,宫中亦有耳闻——皇后或者太子身边其他人也知道?特使周携‘尚方’之意——周文焕可能带着某种“钦差”权限而来,比如查案、甚至先斩后奏之权!
“柳兄!”林逸急道,“立刻让阿六想办法,必须在子时前把吴老板带出来,找个安全地方藏好!要活的!”
“是!”柳乘风转身就走。
“明轩,你马上去沈园,把萧先生信里的意思转告沈小姐,请她动用一切力量,务必保住吴老板。吴老板是揭开阴山秘道图真相的关键!”
“是!”
书房内只剩林逸一人。他快速踱步,脑中飞速分析。谢云澜要灭吴老板的口,说明吴老板可能知道这张图的真正用途,或者补全过程中发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宫中也有其他人知道这张图,意味着东宫内部可能有分歧,或者……有人想借这张图做文章。周文焕带着“尚方”之意而来,三皇子这是要借四海商行被查之事,在江州掀起大狱,彻底清洗异己?
风雨欲来,已不是比喻。
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闷雷滚滚。雨后的短暂清凉早已消失,空气重新变得黏稠压抑。
戌时末,柳乘风带回消息:“公子,吴老板失踪了!”
“什么?”
“阿六赶到墨韵斋时,铺子里空无一人,后门虚掩。监视吴老板的那两个谢家人,倒在巷子里,被人用重手法打晕了。吴老板不知去向。”
“谁干的?”
“不知道。但阿六在现场发现了一点线索——”柳乘风递过一枚小小的玉坠,“这是从打斗处捡到的,不是吴老板的东西,也不像谢家护卫会佩戴的。”
林逸接过玉坠。质地普通,雕工粗糙,但形状特别——是一只蹲踞的蟾蜍。蟾蜍……忽然,他想起账册里一条不起眼的记录:四海商行曾从岭南购入一批“玉蟾压胜钱”,说是给伙计发的护身符。
是四海商行的人?他们劫走吴老板干什么?难道他们也知道了阴山秘道图的事?
“立刻让风影卫全城暗查,一定要找到吴老板的下落!”林逸沉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亥时,沈青璃派人送来口信:“吴老板之事,妾已派人追查。另,妾在刺史府的眼线回报,宇文述今夜密会郑观,屏退左右,谈话内容不详,但郑观离开时神色凝重。恐有变。”
子时,雷声再次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林逸站在窗前,望着被雨幕吞没的江州城。手中的玉坠冰凉,心中的不安却如野火蔓延。
吴老板失踪,宇文述密谈,周文焕将至,阴山秘图,北疆异动……所有的碎片都在疯狂旋转,却迟迟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已无路可退。
“公子。”明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宣州……又来急信。”
林逸转身。明轩手中拿着一封湿漉漉的信,火漆已化开一角——那是神机坊最高级别的紧急标识。
展开信纸,苏婉清的字迹潦草,甚至能想象她写信时的急促:
“夫君万急!自称‘东宫属官’者持太子手谕至坊,强索‘北疆地理图文及军械详图’,妾以‘需工部及郡王双重核准’严拒,彼竟欲强闯密库,为保安大队所阻。坊外现不明身份者窥伺,恐今夜有变。妾已令全员戒备,然敌暗我明,忧心如焚。夫君在江州若事毕,速归!若事未毕……妾当与坊共存亡!”
最后一句,力透纸背。
林逸手一颤,信纸飘落在地。
东宫的人,竟然直接去神机坊强索图纸!太子这是要撕破脸了吗?还是说,东宫内部有更激进的力量在推动?
江州、宣州,两处同时告急!
窗外的雷雨,仿佛敲响了战鼓。
林逸缓缓弯腰,捡起信纸,一字一句重新看过。然后,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研墨,提笔。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密信,而是一道道命令。
“柳兄,传令韩铁山,让他带在江州的所有人手,明日午时前,必须控制住至少两处码头要冲,要有进退之路。”
“明轩,你立刻去沈园,告诉沈小姐,神机坊与沈家的合作,今夜起全面启动。请她调集沈家所有可靠护卫,与我们的保安队合兵一处,统一号令。”
“另外,给靖北郡王的第二封密信,加急发出。告诉他,江州恐有剧变,请他务必稳住北疆,并……做好最坏的准备。”
笔尖在纸上划过,墨迹淋漓,仿佛刀锋。
写完,林逸放下笔,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闪电划过,照亮他眼中冰冷的决绝。
既然风暴避无可避,那便……
迎风而上。
(第三百五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