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风,自宫墙外吹来,带着残雪清冽的气息,拂过乾清宫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台阶之上,夜漠尘与慕卿九并肩而立,太子夜念宸站在父母中间稍前的位置,一家三口皆着盛装,静静地望着宫门方向。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交织成一幅沉静而庄严的剪影。
远处,午门的钟鼓声悠扬响起,浑厚肃穆,传遍宫城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向宫墙之外翘首以盼的京城百姓。这钟鼓,非年非节,乃是迎接他国君王或储君,或接受特别重大国书时的“迎宾礼”。自夜漠尘登基以来,这般规格的仪式,屈指可数。
今日,璃国新任国主赫连昌的使臣,携带正式国书与贡品,即将入宫觐见。消息在数日前便已传开,朝野上下,无不瞩目。自先帝时起,璃国便是大曜北疆最大的威胁与顽疾,时战时和,劫掠不断。赫连勃勃(赫连诚、赫连昌之父)野心勃勃,赫连诚弑兄篡位后更是屡次挑衅,甚至勾结信王,意图颠覆。去岁黑水河陈兵,索要草场,气焰何等嚣张。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光景,形势竟逆转如斯?
这一切,自然与夜漠尘的强硬手腕、慕卿九的智谋辅佐、夜惊澜的稳固边防、乃至赫连诚兄弟内斗不休密不可分。但最终促使赫连昌做出“奉表称臣”这一决定的,恐怕还是大曜国内日益稳固、国力稳步复苏的现实,以及黑狼部倒向大曜、边境互市带来的巨大诱惑与孤立压力。赫连昌不傻,他知道,与其继续与一个内部渐稳、外部得助、且明显更加强大的邻国为敌,不如趁自己刚刚“平定”内乱(实为篡位成功),借臣服之名,换取喘息之机、贸易之利,甚至是大曜对他新政权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与支持,以稳固他那远谈不上牢固的统治。
钟鼓声渐歇,宫门方向,一队衣着与中原迥异、色彩鲜艳的仪仗缓缓行来。为首者,是一名身着璃国传统贵族华服、头戴貂尾冠、面容精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正是赫连昌的心腹重臣,左丞相耶律宗真。其身后,跟着数名同样衣饰华贵的副使,再后面,是数十名捧着各色礼盒、抬着巨大箱笼的随从。队伍整齐肃穆,再无往日璃国使者的倨傲之气。
耶律宗真在阶下停步,双手高举一卷以金线封缄、盖有璃国国主大印的国书,对着御阶之上的帝后太子,深深一躬,以流利但略带异域口音的官话朗声道:“璃国左丞相耶律宗真,奉我主大单于赫连昌之命,谨向大曜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敬呈国书,并献上贡礼,愿永结盟好,世代为臣,岁岁来朝!”
声音洪亮,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台阶两侧,文武百官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夜漠尘面色平静,目光深邃,看着阶下躬身的耶律宗真,片刻,方才抬手,声音沉稳有力:“贵使远来辛苦。国书呈上。”
内侍总管快步下阶,双手接过国书,转身疾步上阶,恭谨地呈给夜漠尘。夜漠尘接过,并未立即打开,而是递给身旁的慕卿九。慕卿九接过,亦未看,只轻轻颔首。这一细微动作,却让阶下的耶律宗真及一众璃国使臣心中暗凛——大曜帝后之间,信任与默契,竟至如此地步。
“贵使请起。” 夜漠尘这才道,“赐座,看茶。”
早有内侍搬来锦凳,奉上香茗。耶律宗真谢恩坐下,姿态恭谨,但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天颜。
夜漠尘这才展开国书,与慕卿九一同观看。国书言辞极为谦卑,以“臣赫连昌”自称,痛陈其兄赫连诚“不敬上国,屡启边衅,残害忠良(指被赫连诚杀害的反对派),人神共愤”,幸赖“大曜皇帝陛下天威浩荡,仁德广布”,方使其“拨乱反正,承继大统”。书中表示,愿“去帝号,奉大曜正朔”,称臣纳贡,岁岁来朝。承诺“永罢刀兵,各守疆界”,并“开边市,通有无”,具体条款,可由使臣耶律宗真与天朝官员详议。最后,则是长长的贡品清单,包括骏马千匹、牛羊万头、珍贵皮毛、东珠、人参、以及黄金美玉等,数量之巨,诚意倒是摆得很足。
夜漠尘看完,将国书交给内侍,令其当庭宣读。当听到“去帝号,奉正朔”、“永罢刀兵”、“岁岁来朝”等语时,阶下百官之中,不少人面露激动之色,更有老臣以袖拭泪。多少年了,北疆狼患,一直是悬在帝国头顶的利剑,耗费了无数钱粮与将士性命。如今,这头最凶猛的饿狼,竟主动俯首称臣!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外交与国势的巅峰象征!陛下、娘娘,真乃不世出之明君贤后!
国书宣读完毕,夜漠尘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璃国新主赫连昌,能明顺逆,知天命,罢兵戈,修臣礼,朕心甚慰。既愿归附,朕自当以仁义待之。准其所请,去其帝号,封为‘归义王’,赐金印紫绶,世镇北疆。准开边市,互通有无。所贡之物,朕收下了,亦有所赐。望汝主恪守臣节,安分守土,护佑边民,勿负朕望。”
“臣代我主,叩谢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耶律宗真离座,再次大礼参拜,额角触地,姿态恭顺到了极点。他心中清楚,这“归义王”的封号,既是承认,也是枷锁。从此,璃国(至少在名义上)将是大曜的藩属,赫连昌不再是与大曜皇帝平起平坐的“大单于”,而是需要接受册封、朝贡的藩王。但,这已是目前能为赫连昌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有了大曜的册封,赫连昌在国内的合法性将大大增强;有了边市,困顿的国内经济也能得到喘息。至于脸面……在生存与权力面前,不值一提。
“贵使请起。” 夜漠尘语气稍缓,“一路劳顿,且在驿馆好生歇息。三日后,朕于宫中设宴,为贵使及使团接风洗尘。边市细节、朝贡章程,可与我朝礼部、户部、理藩院官员详议。”
“谢陛下隆恩!” 耶律宗真再次拜谢,这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率领使团退下。
使团离去,殿前广场上肃立许久的百官,终于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压抑的议论与赞叹声。人人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振奋。太子夜念宸站在父母身边,仰着小脸,看着父皇母后沉静而威严的侧影,又看看阶下激动不已的群臣,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荡。他虽然还无法完全理解“奉表称臣”背后所有的政治含义与深远影响,但他能感受到那种“万国来朝”、“四夷宾服”的无上荣光,以及这荣光背后,是父皇母后和无数将士臣民历经艰辛、浴血奋斗而来的。
夜漠尘转身,面向群臣,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沉声道:“今日璃国归附,乃是天佑大曜,亦是尔等文武百官、边关将士、天下万民,同心戮力之果!然,诸卿需知,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璃国虽表称臣,其心是否真服?边患虽暂平,边防可能松懈?国势虽日隆,朝政可能荒怠?民生虽渐复,贪腐可能滋生?”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冷水泼下,让有些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百官肃然,躬身聆听。
“朕望诸卿,戒骄戒躁,居安思危。外,需谨边防,明察其动向,既示以怀柔,亦备其反复。内,需勤政事,继续推行新政,使民更富,国更强。吏治、军备、民生、教化,桩桩件件,皆不可有丝毫懈怠!唯有我大曜自身如铜墙铁壁,方能令四夷真正畏服,不敢生妄念!这太平盛世,方能长久!”
“陛下圣明!臣等谨记圣训,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百官齐声应诺,声震殿宇。
夜漠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携慕卿九与念念,转身步入乾清宫。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喧嚣与激动隔绝开来。
回到东暖阁,屏退左右,只留一家三口。念念这才忍不住,拉着慕卿九的衣袖,眼睛亮晶晶地问:“母后,那个耶律丞相,还有璃国,以后真的不会再和我们打仗了吗?他们送那么多礼物来,是真的服气了吗?”
慕卿九弯腰,将儿子抱到临窗的暖炕上坐下,替他整理了一下跑乱的衣襟,柔声道:“念念,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赫连昌现在选择臣服,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对他最有利。他能得到大曜的承认,稳定内部;能通过边市获得急需的物资,缓解国内困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心敬服,更不意味着他永远没有别的想法。”
夜漠尘在对面坐下,接口道:“你母后说得对。这就好比两个人打架,其中一个发现打不过了,暂时认输,说‘我服了,咱们讲和吧’。但讲和之后,他是会真心做朋友,还是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机会再打回来,取决于很多因素。比如,我们是否一直这么强大,让他不敢妄动;比如,我们给他的好处,是否让他觉得维持和平比发动战争更划算;比如,他自己内部是否稳定,有没有能力再挑起战端。”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父皇才说要‘戒骄戒躁,居安思危’,要继续让国家强大,还要管好边市,让他觉得和平更好,对吗?”
“对,念念真聪明。” 夜漠尘赞许地摸摸儿子的头,“不仅要强大自身,还要懂得如何与这些‘邻居’相处。一味强硬,可能逼得狗急跳墙;一味怀柔,又可能让其得寸进尺。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让他既怕我们,又需要我们。这次封他为‘归义王’,开放边市,便是‘恩’与‘柔’。但同时,我们的边防不能松懈,军队不能废弛,对他的动向要严密监控,这便是‘威’与‘刚’。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便是为君者需要学习的帝王之术。”
念念听得认真,小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这些道理,对他来说或许还有些深奥,但父母深入浅出的讲解,已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对了,念念,” 慕卿九想起一事,微笑道,“三日后宫中夜宴,款待璃国使臣,你也需出席。届时,你会见到那位耶律丞相,还有璃国使团中的其他人。你要多看,多听,少说话,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看看他们是否真的恭顺,还是强作姿态。这也是一种学习。”
“儿臣也要去?” 念念有些惊讶,随即挺起小胸膛,“是,儿臣明白了。儿臣会好好观察,不给父皇母后丢脸。”
“朕的太子,怎会丢脸。” 夜漠尘眼中露出笑意,“只是让你见识一番罢了。记住,不卑不亢,持礼即可。”
接下来的三日,朝廷上下围绕着璃国归附之事,高效运转。礼部筹备宫宴,细化礼仪;户部、理藩院与耶律宗真等人日夜磋商边市细则、朝贡数额、使团往来规程;兵部则与夜惊澜保持密切联络,调整边境防务,既展现开放姿态,又确保万无一失;暗卫更是加强了对璃国使团驻地及京城内可能与之外通的势力的监控。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既展现了天朝上国的气度与效率,也暗中绷紧了弦。
三日后,华灯初上,宫中赐宴。太和殿内,灯火通明,钟磬和鸣,歌舞升平。夜漠尘与慕卿九高踞御座,太子夜念宸设座于御座左下首。文武百官依品阶落座,耶律宗真率璃国使团居于右侧客席首位。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气氛看似热烈融洽。耶律宗真举止得体,言辞恭谨,一再代表赫连昌表达对大曜皇帝、皇后的感激与忠诚,并巧妙地将赫连诚过往的“悖逆”与赫连昌的“恭顺”做对比,试图彻底划清界限。随行的副使、贵族子弟,也大多表现恭顺,只是偶尔眼神交汇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与审视。
夜念宸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小身板挺得笔直,努力学着父皇的样子,小口饮着蜜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面的璃国人。他看到耶律宗真敬酒时,姿态放得很低,但举杯的手很稳;看到有个年轻的璃国贵族,在欣赏歌舞时,眼神里闪过一丝对大曜宫廷奢华的不以为然;也看到另一名使臣,在品尝御膳时,眼中露出真实的惊叹。他默默记下这些细节。
宴至中席,耶律宗真起身,再次向夜漠尘敬酒,并道:“陛下,娘娘,外臣临行前,我主再三嘱咐,有一事,恳请天朝成全。”
“哦?归义王还有何事?” 夜漠尘放下酒杯,神色平静。
“我主有一幼妹,名赫连明珠,年方十四,聪慧淑雅,久慕天朝风华,更对陛下、娘娘仁德圣明钦慕不已。我主愿将此妹献于陛下,入宫侍奉,以结两国秦晋之好,永固盟约。此乃我主一片赤诚,望陛下、娘娘恩准。” 耶律宗真说着,示意身后一名随从捧上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卷画轴和一份礼单。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静。献女和亲,乃是藩属国向宗主国表示臣服与依附的常见手段。赫连昌此举,既是进一步示好,恐怕也存了在大曜后宫埋下一颗棋子的心思。
百官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御座之上的皇后娘娘。谁都知道,帝后情深,陛下后宫空虚,仅有皇后一人。这璃国公主若入宫……
慕卿九神色未变,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仿佛事不关己。夜漠尘则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
坐在下首的念念,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小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听太傅讲过“和亲”的故事,知道这是把别国的女子嫁过来,表示友好。可是……父皇有母后就够了呀!这个璃国公主……
就在殿内气氛微妙的时刻,夜漠尘缓缓开口了:“归义王美意,朕心领了。然,朕之后宫,已有皇后,伉俪情深,足以母仪天下。且朕曾与皇后有言,此生不负。纳妃之事,不必再提。”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拒绝了!陛下竟然如此干脆地拒绝了璃国和亲之请!而且,理由是如此直白地表达了对皇后的专情与承诺!
耶律宗真眼中闪过一丝愕然,显然没料到夜漠尘会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他连忙道:“陛下,我主绝无他意,只是深感天恩,愿以姻亲加固邦谊,明珠公主亦是真心仰慕……”
“贵使不必多言。” 夜漠尘抬手止住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朕知归义王诚意。然,朕之家事,亦是国事。朕与皇后,同心同德,方有今日大曜之中兴。朕不愿后宫之事,影响朝局,更不愿负了皇后一片真心。此事,朕意已决。然,归义王之妹,朕亦不会薄待。可封为‘安宁郡主’,享亲王女俸禄,于璃国择良婿嫁之,朕与皇后,必厚赐妆奁,以示恩荣。如此,既可全两国之谊,亦不违朕与皇后之约。贵使以为如何?”
一番话,既坚决地维护了与皇后的感情,拒绝了政治联姻,又给了赫连昌台阶下,将其妹提为“郡主”,并承诺厚赐,面子给足,里子也顾全。既彰显了帝王对皇后的深情与尊重,也展现了大国君主的气度与智慧。
耶律宗真愣了片刻,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知,夜漠尘此举,看似拒绝了和亲,实则传递了更强烈的信号:大曜帝后地位稳固,感情坚不可摧,不容任何外力插足;大曜有足够的自信,无需依靠裙带关系来维系藩属;同时,这也是一种隐晦的警告——别想在后宫玩花样。他只能躬身道:“陛下思虑周详,仁德无双,外臣……遵旨。定将陛下美意,转呈我主。”
殿内百官,尤其是那些老成持重者,心中暗暗喝彩。陛下处理得漂亮!既全了夫妻情义,又无损国体,更暗中震慑了藩属。皇后娘娘端坐凤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丈夫的目光,温柔而充满信赖。
念念坐在下面,紧握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骄傲。父皇真好!母后真好!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更加和谐。只是经此一事,璃国使团众人,神态愈发恭谨了些。他们彻底明白,眼前这位大曜皇帝,不仅强势,而且极有主见,与皇后更是铁板一块。任何小心思,在这对帝后面前,恐怕都难以施展。
夜宴尽欢而散。耶律宗真等人在京又盘桓了十余日,与各部敲定了所有细则,签署了正式的《曜璃友好通商条约》。条约规定,璃国去帝号,奉大曜正朔,赫连昌受封“归义王”,岁贡若干;双方开放黑水河沿岸三处榷场,公平贸易;互相遣使,常驻对方都城(大曜派员监护);划定明确边界,互不侵犯等等。
离京前,耶律宗真再次入宫辞行。夜漠尘在御书房接见,除了例行赏赐,还让内侍捧出一幅他亲笔所题、慕卿九绣制的“安边永睦”四字锦匾,赐予赫连昌。这份礼物,既显恩宠,又含期许与警示。
耶律宗真千恩万谢地带着国书、条约、赏赐、锦匾以及未能送出的“公主”,踏上了归程。来时心怀忐忑,归时……心情或许更为复杂。但无论如何,璃国与大曜的关系,自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以藩属国身份相对和平的时期。
消息传遍天下,万民欢腾。边关将士松了一口气,商人看到了滚滚财源,百姓憧憬着更安稳的日子。朝野上下,对帝后的崇敬达到新的高度。而经此一事,夜漠尘“不纳妃嫔,独宠皇后”的声名,也随着璃国归附的佳话,一同传扬开去,成为一段令无数人感慨又羡艳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