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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尚未真正刺破笼罩京城的厚重夜幕,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躁动却已然在宫墙之内蔓延开来。那并非雄鸡报晓,亦非晨钟初鸣,而是无数急促的脚步踏过冰冷石板,是铁甲鳞片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是压低了嗓子传递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短促命令。一股沉甸甸的寒意,比深秋的露水更重,悄然渗透了皇宫的每一块砖石缝隙,压得人喘不过气。

“啪!”

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在高俅脚边炸裂,滚烫的茶水混着碧绿的茶叶泼溅开来,洇湿了他昂贵的紫色官袍下摆,留下深褐色的污渍。他浑然未觉,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威严与圆滑并存的脸孔,此刻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眼白布满狰狞的血丝,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吼:

“废物!一群饭桶!守个牢都能让人掏了心窝子!影阁的脸,本官的脸,都让你们这些蠢材丢尽了!”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几乎戳到跪在面前、浑身筛糠般抖动的影阁千户脸上,“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让一群逆贼来去自如,把人从你们眼皮子底下劫走?!你们脖子上顶的是夜壶吗?!”

那千户面如死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汗水混着灰尘黏在脸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相……相爷息怒!卑职……卑职该死!那群人……手段诡谲,备……备下迷烟,又……又精通水道,从……从地下暗渠……”

“地下暗渠?!”高俅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撕裂空气,带着一种荒谬的暴怒,“影阁的死牢连着地下暗渠?!你们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本官太清闲?!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他猛地一脚踹在千户肩头,将人踹得滚倒在地,“给本官听着!立刻封锁所有城门、水门!许进不许出!刑部、京兆府、五城兵马司,所有能动的人,全部撒出去!挖地三尺,也要把臻多宝和那些逆贼给本官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拉风箱的老牛,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影阁众人和同样脸色煞白的刑部官员,那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毒液,一字一句,带着刻骨的寒意:“还有,传令下去,昨夜之事,乃赵泓余党勾结江湖匪类,意图劫狱造反,祸乱京城!谁敢私下议论,泄露半字……哼,影阁诏狱里,空位子多的是!”

冰冷如刀的命令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后一点平静。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轰然关闭,巨大的铁栓落下,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水门处巨大的铁栅栏也缓缓沉入污浊的水面之下,彻底阻断了水路。整个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一队队身着皂衣的衙役、披着铁甲的兵丁、还有那些穿着便服却眼神锐利如鹰犬的影阁探子,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各个官衙、军营中汹涌而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粗暴的砸门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妇孺的哭喊和男人的厉声质问。街巷间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留下窄窄的缝隙,透出惊恐窥探的眼睛。京城,这座帝国的心脏,在铁蹄与呵斥声中,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恐怖。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阴影里,都似乎蛰伏着冰冷的刀锋和致命的告密。

金銮殿内,盘龙柱上金漆在透过高窗的晨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却驱不散弥漫在巨大空间里的沉重低气压。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阻力。文武百官按班肃立,垂首敛目,噤若寒蝉。那平日里的山呼万岁,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揣测,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御座上那模糊的明黄身影,又飞快地垂下,生怕引火烧身。

“臣有本奏!”

一个尖利的声音骤然划破死寂,如同淬毒的匕首出鞘。刑部侍郎胡惟庸,高俅门下最忠诚的鹰犬之一,一步跨出班列,动作带着刻意的张扬。他双手高举奏本,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汁的冰凌,狠狠掷向殿中清流官员聚集的区域:

“启奏陛下!影阁死牢遭劫,重犯臻多宝被逆贼劫走,此乃滔天巨案!据臣等连日查证,此案绝非寻常盗匪所为,其行事周密,手段狠辣,更兼对京师水道、影阁布防了如指掌!种种迹象表明,此乃前兵部尚书赵泓逆党勾结江湖亡命,妄图劫持人证,混淆视听,其意在颠覆朝纲,动摇国本!”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舔舐过几位清流中坚的面孔,尤其是站在前列、须发已显银霜的老王爷赵珣。“更有甚者,臣闻朝中某些重臣,平日道貌岸然,实则与这些逆党余孽、江湖匪类过从甚密!此案背后,必有朝中大员为其张目,通风报信,乃至居中策划!此等行径,形同谋逆!请陛下明察秋毫,严惩幕后主使,肃清朝堂,以正视听!”

“胡侍郎此言差矣!”

清流阵营中,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秉清须发戟张,一步踏出,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瞬间压下了胡惟庸的尖利。他目光灼灼,直视胡惟庸,也毫不避讳地扫过御阶下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的高俅。

“影阁乃天子亲掌之爪牙,死牢更是号称铜墙铁壁!如今竟被宵小轻易攻破,劫走要犯,此非影阁无能,便是其内部早有疏漏,甚或有监守自盗之嫌!此其一也!”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其二,那臻多宝不过一介商贾,纵有牵连赵泓旧案,亦非十恶不赦之重犯。高太尉与胡侍郎为何如此惊惶失措?如临大敌?莫非此人身上,真藏有不可告人之天机?以至于甫一被劫,便迫不及待大兴牢狱,构陷忠良,搅得京城鸡犬不宁,人心惶惶!这究竟是在追查逆党,还是在借机清除异己,掩盖真相?!”

“赵秉清!你休得血口喷人!”胡惟庸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赵秉清,厉声反驳,“那臻多宝掌握逆党勾结外敌、贪墨军资之铁证!放跑了他,便是放虎归山,遗祸无穷!你如此为其开脱,莫非你便是那幕后……”

“够了!”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断喝自御座之上传来。皇帝缓缓睁开了眼。他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眉宇间本应有帝王威严,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和深深的疲惫。那是一种被逼到墙角、被无数双手撕扯的困兽般的焦躁。他目光缓缓扫过剑拔弩张的两人,扫过垂首不语的高俅,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赵秉清身上,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赵爱卿,你方才说……臻多宝身上,藏有不可告人之秘?是何秘辛?说清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赵秉清深吸一口气,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毫无惧色。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书,双手捧起:“陛下明鉴!臻多宝虽为商贾,却因行商遍及边陲,无意中窥见某些军中蠹虫倒卖军需、中饱私囊之丑行!他临难之前,曾托人辗转送出部分证据副本,以求自保。此一份,便是去年秋,本该拨付北疆定远军的三万石粮草,在押运途中,于晋州仓被以‘霉变’之名核销,实则被转运至河东道,高价售予私商的往来凭证抄录!其上经手人印信、核销文书编号,一应俱全!陛下只需遣一得力之人,前往晋州仓与河东道相关商号一查便知真伪!”

他将文书高举过顶。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在死寂的大殿中却重逾千钧。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其上,有震惊,有骇然,有难以置信,也有隐晦的快意。

御座上的皇帝,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死死盯着赵秉清手中那几页纸,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文书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和被挑战权威的冰冷杀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眼底深处翻腾汹涌。整个金銮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皇帝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高俅猛地睁开眼,那张素来沉稳如渊的脸孔,此刻血色褪尽,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他宽大袍袖下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试图用尖锐的刺痛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骇。他死死盯着赵秉清手中那轻飘飘的几页纸,仿佛那不是纸张,而是淬毒的利箭,正破空向他心窝射来。晋州仓!河东道!那些他以为早已被彻底焚毁、永埋地底的凭证,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如毒蛇般射向御座。皇帝那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脸色,那眼底翻腾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怒意,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陛下!”高俅几乎是本能地嘶喊出声,声音尖利刺耳,完全失了平日的沉稳,“此……此乃伪证!是赵泓余孽构陷忠良的毒计!臻多宝乃奸商,其言岂可轻信?赵秉清身为都察院重臣,竟轻信此等逆贼之言,于朝堂之上公然污蔑朝廷命官,扰乱视听,其心可诛!请陛下明鉴!严惩此獠,以儆效尤!”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促,试图用滔天的气势掩盖内心的巨大恐慌。

然而,他的咆哮并未能驱散那份文书带来的阴霾。大殿之内,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在高俅惨白的脸和赵秉清手中那份举重若轻的证据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惊涛骇浪。那些原本依附于高俅、或是保持中立的官员们,此刻眼神闪烁,心思各异。赵秉清抛出的,绝不仅仅是关于几万石军粮的去向,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足以撬开某个庞大而黑暗的盖子、让无数人粉身碎骨的钥匙。今日是赵泓,明日呢?这把刀,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皇帝胸膛起伏,那几页薄纸在他眼中重若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抬手,指向侍立在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份量:“将此证……收下!着……着三法司……”他顿住了,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殿中每一张面孔,扫过高俅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扫过赵秉清挺直的脊梁,也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目光闪烁的官员。那深不可测的帝王之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一层名为“制衡”的薄冰强行压制着。

“……会同户部、兵部,给朕彻查!查个水落石出!”皇帝的声音最终落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退朝!”

“退——朝——!”

尖锐的唱喏声撕裂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暗流。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的僵硬。无数道目光在躬身低头的瞬间,如同无形的暗箭,在紫袍的宰相与绯袍的御史之间激烈地碰撞、交织、窥探。

高俅几乎是最后一个直起身。他脸上那骇人的惨白尚未完全褪去,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阴鸷。宽大的紫色蟒袍下,他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着。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御座下冰冷的金砖,仿佛要将那里烧穿两个洞。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一拂袖,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着暴怒的僵硬,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沉重的朝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尖上。他身后,几个心腹党羽慌忙跟上,如同追随着一头受伤暴怒的雄狮,大气也不敢喘。

赵秉清看着高俅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背影消失在巨大的殿门外,脸上并无半分得色。他缓缓收起那份举了许久的证据,递给匆匆上前的小太监,动作沉稳如山。他环顾四周,那些清流同僚向他投来或钦佩或忧虑的目光,更多的则是中间派官员眼中复杂难明的闪烁。他微微颔首,眼神坚毅。风暴才刚刚开始,高俅的反扑,必定是歇斯底里、无所不用其极的。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因久站而微酸的脊梁,也随着退朝的人流,沉稳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风暴之上。

与此同时,京城西北角,远离皇城威严与朝堂喧嚣的贫民坊深处。这里房屋低矮歪斜,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败与劣质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一条被岁月和污物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狭窄暗渠,如同城市肮脏的血管,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摇摇欲坠的棚屋阴影下蜿蜒穿行。浑浊发黑的污水缓缓流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水面上漂浮着各种秽物残渣。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水面突然被无声地搅动。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污水中悄然冒起。正是璇玑夫人。她全身被浸透的深色夜行衣紧紧包裹,勾勒出精悍的线条,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颊上,水珠不断顺着下颌滴落。她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没有任何异常。

她小心翼翼地托扶着背上的人——臻多宝。这个曾经的富商巨贾此刻已不成人形,如同一个破碎的布偶,被粗糙的绳索牢牢缚在璇玑夫人背上。他头颅无力地垂着,散乱纠结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是一种死气的灰败。破烂的囚服下,深可见骨的鞭痕和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触目惊心,伤口在污水的浸泡下肿胀发白,边缘翻卷着,不断渗出浑浊的脓血,散发出浓重的腐臭气息。他的呼吸极其微弱、断断续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璇玑夫人侧耳倾听片刻,确定只有远处模糊的市井喧嚣和近处老鼠窸窣爬行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刺鼻的恶臭和背上生命垂危者带来的沉重压力,一手紧握着腰间短匕的柄,另一手攀住湿滑粘腻、长满青苔的渠壁,开始艰难地向上攀爬。她的动作极轻、极稳,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全身紧绷的肌肉,汗水混着污水从额角滑落。

终于,她的上半身探出了渠口。眼前是一个堆满废弃木料和破瓦罐的角落,被两座歪斜的土坯房夹在中间,形成一片相对隐蔽的死角。她迅速解下绳索,将臻多宝如同卸下最珍贵的货物般,极其轻柔地平放在一块相对干燥、铺着厚厚腐烂稻草的木板上。

“咳……咳咳……”臻多宝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污黑的污水混合着暗红的血沫从他口鼻中涌出。他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毫无焦点,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微弱如蚊蚋的气流声。

“别说话,省点力气。”璇玑夫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她飞快地从紧贴胸口的油布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银盒,打开,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闪着幽光的银针,还有几个小巧的瓷瓶。她动作迅捷如电,没有丝毫犹豫,几根银针精准地刺入臻多宝胸前几处大穴。臻多宝剧烈的咳嗽和抽搐奇迹般地稍稍平复了一些,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顺畅了一分。

璇玑夫人没有丝毫停顿,拔开一个瓷瓶的木塞,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散开来,压过了周围的腐臭。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些粘稠的黑色药膏,用指尖蘸了,极其轻柔地涂抹在臻多宝身上那些最深的、仍在渗着脓血的伤口上。药膏接触到翻卷的皮肉,臻多宝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痛苦呜咽。

璇玑夫人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动作更加小心、更加快速。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臻多宝布满污垢的皮肤上。

就在她处理完最后一道深可见肋骨的鞭伤,准备处理他腿上被污水泡得发白的烙铁印时——

“笃、笃、笃……”

一阵清晰、规律、带着某种冷酷节奏的敲击声,突然从隔壁那堵摇摇欲坠的土坯墙后传来!那声音不紧不慢,如同死神在悠闲地叩门。

璇玑夫人涂抹药膏的手指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面前堆积的杂物缝隙,死死盯住那堵薄薄的土墙。

墙后,一个刻意压低了、却带着一丝戏谑和猫捉老鼠般残忍的沙哑男声,清晰地飘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骨髓:

“仔细搜……尤其是水边、墙根儿、垃圾堆……相爷说了,那婆娘带着个半死的累赘,跑不远……肯定就藏在这片耗子洞里……找到人,格杀勿论!相爷重重有赏!”

沉重的脚步声开始在墙后杂乱地响起,伴随着兵器碰撞甲叶的铿锵声,还有棍棒翻动垃圾、踢踹破木板的粗暴声响,越来越近!那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狭小的角落。

璇玑夫人瞳孔骤然收缩,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她闪电般收起银针药瓶,一手捂住臻多宝的口鼻,阻止他无意识的呻吟,另一手已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短匕,身体伏低,如同蓄势待发的母豹,目光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着黑暗中最细微的生机缝隙。

阳光艰难地穿透御书房深垂的明黄帷幔,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惨淡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焚烧后的余韵,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力。紫檀御案后,皇帝的身影仿佛凝固了。他一只手紧紧按在赵秉清呈上的那份证据抄录上,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纸页,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那冰凉的触感似乎也无法冷却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疑虑。

那份抄录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清晰的印信编号,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晋州仓的“霉变”粮草,河东道的私商巨贾……这条线如此清晰,指向如此明确!高俅……这个他倚为臂膀、视作能臣的宰相,竟真敢把手伸进军队的命脉里?贪墨军资,倒卖粮草,这和通敌卖国有何区别?!而影阁……号称天子耳目爪牙的影阁,竟成了他高俅排除异己、构陷忠良的私器?连死牢都能被人劫了!这京城,这天下,到底是他赵家的,还是他高俅的?!

一股被彻底愚弄的暴戾之气猛地冲上头顶,皇帝猛地抓起案头那方沉重的端砚,手臂肌肉贲张,就要狠狠砸向地面!

“陛下息怒!”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御座旁,须发皆白的老王爷赵珣微微躬身。他穿着亲王常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睿智,历经三朝的沧桑沉淀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他抬手虚按了一下,动作舒缓却带着无形的分量。

“龙体要紧。”赵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如同清泉流过燥热的沙地,“怒伤肝,气大伤身。此刻雷霆震怒,于事无补,反易为宵小所乘。”

皇帝的手臂僵在半空,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他死死盯着赵珣,眼中怒火未消,但暴戾的冲动终究被一丝理智压下。他重重地将端砚按回案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笔架上的玉管狼毫一阵轻颤。

“皇叔!”皇帝的声音嘶哑,带着被背叛的痛苦和无处发泄的狂怒,“您看看!您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朕的宰相!朕的影阁!他们把朕当成了什么?!瞎子?!聋子?!任他们摆布的傀儡吗?!”他猛地将那份抄录推到赵珣面前。

赵珣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抄录,目光平静地迎视着皇帝眼中翻腾的怒海。“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磐石,“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之上,几时真正清平过?高俅其人,权势熏天,结党营私,跋扈专横,其罪昭然,老臣与清流诸公,早已是洞若观火。”

他话锋一转,带着洞悉世事的智慧:“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俅之党羽,盘根错节,遍布朝野,尤以京畿军卫、刑名司狱为其爪牙所踞。陛下此刻若因一纸抄录便雷霆震怒,立行处置,无异于烈火烹油。高俅经营多年,党羽已成惊弓之鸟,若骤然施压过甚,逼其狗急跳墙……京师重地,恐生肘腋之变!届时,社稷危矣!”

皇帝眼中的怒火被这番话浇得微微一滞,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当然明白高俅的势力有多大,京营里有多少将领是他的人,刑部、大理寺、甚至宫禁侍卫之中,有多少他的眼线爪牙。若真逼反了他……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捏紧了那份抄录,指节泛白。

“那……难道就让朕忍下这奇耻大辱?看着这蠹虫继续蛀蚀朕的江山?!”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屈辱。

“忍,非纵容。”赵珣微微摇头,眼神锐利如刀,“陛下此刻,当以静制动。其一,严令三法司会同兵部、户部,彻查晋州仓、河东道一案。此案证据相对明晰,牵扯有限,查之有据,高俅难以公然阻拦。此乃敲山震虎,剪其羽翼之良机!”

他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其二,陛下当秘遣绝对心腹之人,持天子信物,暗中掌控京畿几处关键营卫兵权,不动声色,以防不测。其三,影阁死牢被劫之事,疑点重重。高俅反应如此过激,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情!陛下不妨借此由头,明面上责令影阁全力追捕劫匪与臻多宝,暗地里……则需遣一柄陛下自己的、绝对锋利的刀,去查一查影阁内部,尤其是……臻多宝究竟为何被关入影阁死牢?他手中,除了军资贪墨,是否还握有更致命的秘密?此秘密,是否与高俅的过激反应直接相关?”

赵珣的目光深邃如古井,直视着皇帝:“唯有查清此点,掌握足以一击毙命、令高党无可辩驳的铁证,同时暗中掌控足以弹压变乱的武力,陛下方可……毕其功于一役!将高党连根拔起,永绝后患!此乃抽丝剥茧,釜底抽薪之策!切不可操之过急,因怒兴兵,反为所制。”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皇帝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在宽大的龙椅靠背上,闭目不语。赵珣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冲动的怒火,却也勾勒出一幅更为复杂、更为凶险的棋局。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更需要一把绝对忠诚、绝对锋利的暗刃。

良久,皇帝睁开眼,眼中已不见狂暴的怒意,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帝王独有的、权衡一切的算计。他抬起手,对着御书房角落那片被帷幔阴影笼罩的暗处,轻轻挥了一下。

一个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滑出,单膝跪地,垂首待命。此人全身笼罩在毫无光泽的黑色紧身衣中,脸上覆盖着同样漆黑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两口深井的眼睛。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影七,从此刻起,你亲自盯着高俅。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哪里,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另外,动用‘隐刃’,给朕查清楚两件事:第一,臻多宝入影阁死牢前后所有卷宗、经手人,尤其是高俅亲笔签发的任何指令!第二,影阁内部,从上到下,给朕彻底梳理一遍!朕要知道,这影阁,到底是朕的影阁,还是他高俅的私牢!”

“遵旨!”代号影七的黑影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他再次无声地叩首,身形一晃,便重新融入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份抄录上,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片刻,再次转向老王爷,声音低沉:“皇叔,臻多宝此人……还有那璇玑夫人,务必……要找到!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朕要知道,他们手里,到底还攥着什么!”

赵珣深深一揖:“老臣明白。”

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赵珣无声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对着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以及满室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窗棂透入的光线又偏移了几分,那惨淡的光柱边缘,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黎明的朦胧灰白,正悄然晕染开来。

天,快要亮了。但这弥漫京城的血腥风暴,才刚刚掀起最狰狞的一角。

废弃道观的残破地窖深处,唯一一盏豆大的油灯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在潮湿冰冷的石壁上投下跳跃不定、扭曲拉长的黑影,如同无数挣扎的鬼魅。刺鼻的药味、浓重的血腥气和地底陈腐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的气息。

璇玑夫人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她身上换了一件同样深色的粗布衣裳,脸上依旧残留着疲惫和污迹,但那双闭着的眼睛下,眼睫却不时微微颤动,显示着她并未真正沉睡,神经依旧高度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远处传来的、哪怕是极其细微的犬吠或更夫梆子声,都会让她瞬间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扫向头顶那被厚重木板盖住的出口。

地窖角落,臻多宝躺在唯一一堆还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盖着璇玑夫人那件深色的斗篷。璇玑夫人之前施针和敷上的霸道金疮药似乎暂时吊住了他一丝游离的气息,让他不再剧烈咳血抽搐,但情况依旧糟糕到了极点。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的蜡黄,嘴唇干裂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持续炙烤着他,汗水浸透了额前的乱发,混合着尘土黏在皮肤上。

璇玑夫人睁开眼,起身走到臻多宝身边,蹲下。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搭在他的颈侧动脉上。指尖传来的搏动极其微弱、紊乱,如同风中残烛。她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沉重的忧虑。外伤感染引起的高热和肺部积水(可能是呛入的污水或刑讯留下的内伤)正在迅速吞噬他最后一点生命力。寻常的金疮药和退热草药,对这种深入脏腑的沉疴,杯水车薪。

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对症良药!否则……璇玑夫人看着臻多宝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焦灼。他不能死!他身上的秘密,是撼动高俅那座巨山的唯一希望!也是为无数冤魂讨还公道的唯一钥匙!

她站起身,再次走到地窖出口下方,侧耳凝神倾听。外面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道观残破窗棂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但这死寂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毛。高俅的爪牙绝不会放弃搜捕,此刻的安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压抑。

时间一点点流逝,地窖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大忽小。

突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穿透了地窖厚重的木板,清晰地传入璇玑夫人敏锐的耳中!

声音来自道观残破大殿的方向!距离地窖入口不远!

璇玑夫人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她像一只受惊的灵猫,无声无息地贴地滑回臻多宝身边,动作迅捷得带起一阵微风,吹得豆大的灯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她一手闪电般捂住了臻多宝的口鼻,阻止任何可能的呻吟,另一手已反握住了腰后那柄淬了剧毒的短匕。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残酷的镇定。她屏住呼吸,身体伏低,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角落最浓重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警惕的寒光,死死盯住头顶那唯一通往外界的、被木板封死的入口。

脚步声!

不止一个!

沉重、谨慎、带着明显的搜索意味,踩在道观大殿破碎的瓦砾和腐朽的梁木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方向,正是朝着偏殿,朝着这处隐蔽的地窖入口而来!

“头儿,这破地方,鬼影子都没一个!那婆娘能藏这儿?”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抱怨着,带着几分不耐。

“闭嘴!”一个沙哑低沉、明显是头目的声音呵斥道,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相爷下了死令,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翻出来!越是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越可能藏污纳垢!都给老子打起精神!仔细搜!犄角旮旯,一个老鼠洞都别放过!尤其是……有地道暗门的地方!”

脚步声更近了,就在地窖入口上方的地面!木板缝隙间,细微的灰尘簌簌落下。

璇玑夫人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她如同一尊凝固在阴影中的石像,只有胸腔内的心脏,在死寂中沉重而缓慢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轰鸣。

生与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地窖深处,臻多宝的身体似乎感应到了这迫在眉睫的杀机,在昏迷中极其轻微地、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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